禁足的日子百无聊赖。除了应付些不开眼的试探,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练字、发呆,或者……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
又过了几日,裴衔欢终究是按捺不住,寻了个由头跑来她的院子。
“姐姐真是好福气,”裴衔欢穿着一身娇艳的衣裙,语气里的酸意几乎能凝成水珠,“不声不响便得了这般造化,日后可是要尊贵无比了。”
裴织阑正对着一局残棋,指尖的白子轻轻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妹妹今日这身衣裳颜色甚好,很是活泼。听闻母亲近日正在为妹妹相看人家,想必很快也能觅得佳婿。”
裴衔欢一噎,脸上闪过一抹羞恼。她确实到了议亲的年纪,但母亲相看的人家,如何能与谢却陵相比?
“我的事不劳姐姐费心!”她语气硬了几分,“倒是姐姐,这婚事来得突然,也不知平王殿下看中了姐姐哪一点?莫非是姐姐私下……”
“妹妹,圣旨已下,陛下金口玉言。妹妹此言,是在质疑圣心独断,还是在非议殿下?”裴织阑终于抬眸,目光清凌凌地看向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裴衔欢被她眼中的冷意和扣下来的大帽子吓得一哆嗦,后面的话生生噎了回去,脸色白了红,红了白,最终狠狠一跺脚,扭身跑了:“你、你少吓唬人!我去找母亲!”
裴织阑垂眸,继续研究棋局,仿佛刚才只是赶走了一只聒噪的麻雀。
她发现,只要不去在意那些所谓的“亲情”和“期待”,冷静地拿起规则和身份作为武器,似乎也能在这令人窒息的深宅里,劈开一丝喘息的空间。
风平浪静了几日后,宫里再次来了人。
这次来的并非宣旨太监,而是几位衣着规整、举止沉稳有度的内侍与女官,身后跟着手捧各式锦盒的宫人。
“奴婢\/奴才奉平王殿下之命,特来拜见王妃娘娘。”为首的一位中年内侍态度恭谨却不卑不亢,言行举止极有分寸,“殿下虑及娘娘备嫁辛劳,特命尚宫局与内府监备下些许用品,供娘娘选用。若有不合心意之处,娘娘尽可示下,奴婢等即刻回明殿下调整。”
谢却陵派来了宫中直属的女官和内侍,这份细致与重视,远超寻常。
柳含章不得不再次出面,笑容略显勉强地应酬着。
女官内侍们效率极高,量体、呈上缎料首饰图样、禀明大婚流程,一切井井有条,对裴织阑恭敬有加,完全恪守臣下本分,并无半分裴家嬷嬷那般审视与拿捏。
“此匹云锦乃江南今岁贡品,殿下觉其光泽柔润,或合娘娘心意。”
“这套头面是依制打造,请娘娘过目。”
“婚仪诸事皆有旧例可循,礼单在此,娘娘若有疑问,奴婢可为您详解。”
一句句“娘娘”,一声声“殿下吩咐”,听得柳含章面色复杂难言,听得躲在暗处的裴衔欢妒火中烧。裴织阑依礼应对,心中那潭静水却也不免被投入几颗石子,泛起涟漪。
流程走完,内侍又呈上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食盒:“殿下吩咐,近日御茶膳房新制了几样点心,殿下尝着尚可,特命奴才送来,请娘娘品鉴。”
“有劳公公,代我谢过殿下。”
人走后裴织阑将食盒打开,是几样精致却不显奢靡的点心,样式清雅。她拈起一块小巧的桂花糕,放入口中。清甜软糯,桂香馥郁。
味道……很好。
她慢慢吃着,看着屋内那些合乎规制、无可指摘的赏赐,他行事周全,恪守礼数,给予了她足够的尊重和屏障。
夜幕低垂,平王府书房。
烛火映照下,谢却陵身着常服,正襟危坐于书案后,批阅着公文。姿容清绝,神色专注,周身透着一种沉静端凝的气度。
墨七垂手恭立一旁,低声回禀:“殿下,东西已送至裴府,王妃娘娘收下了。”
“嗯。”谢却陵笔下未停,淡淡应了一声。
墨七犹豫片刻,语气带着几分谨慎:“殿下,裴家似乎并未尽心为娘娘备嫁,反而有些冷待。您这般厚赏,是否……”
“既已请旨,她便是平王妃。王府之仪不可废,王妃之尊不容轻慢。裴家如何,非本王所虑。”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静克制,听不出丝毫情绪,只是在陈述一项既定事实和必须遵循的规则。
“还有一事,”墨七声音压得更低,“二皇子府近来异动频频,似乎对殿下您……以及裴府娘娘,颇为关注。”
谢却陵批阅公文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他放下笔,拾起另一份卷宗:“知道了。加派人手,护好裴府周全。大婚之前,不容有失。”
“是!”墨七肃然领命。
谢却陵重新专注于公务,书房内只剩纸页翻动和烛火噼啪的细微声响。只是无人看见,在他垂眸的瞬间,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思量。
那位未来的平王妃,面对珠翠规制似乎反应平淡,唯独对那盒点心……据回报,是用了的。
吉日择定,婚期倏然而至。
大婚之日,红绸漫天,鼓乐喧天。
皇家婚礼极尽奢华与隆重,她像个提线木偶般,在礼官的唱喏下行完了所有繁琐的礼仪。透过朦胧的盖头,她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羡慕、嫉妒、探究、审视。
其中一道尤为阴冷黏腻,她知道是谢孤刃。
而最让她如坐针毡的,是身侧那个同样穿着大红喜服的谢却陵。他全程面无表情,举止一如既往的优雅矜贵,挑不出半分错处,却也感受不到半分新婚应有的喜悦。只有在夫妻对拜时,她微微抬眼,瞥见他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在不高兴吗?是因为这桩被迫的婚姻?裴织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平王府的新房内红烛高燃,氤氲的暖光驱不散一室清冷。
裴织阑端坐在铺着大红鸳鸯喜被的床沿,如同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甜腻的枣桂香气,伺候的嬷嬷宫女说了一堆吉祥话,便恭敬地退了出去,留下她和贴身丫鬟辨玉在偌大的新房内。
裴织阑掀开盖头,长舒了一口气:“好累。辨玉,去看看小厨房有什么吃的。”
辨玉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合上房门前,担忧地看了一眼自家小姐,以及桌上那壶寓意着“合卺同牢”的御赐美酒。
脚步声渐远,新房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红烛燃烧时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裴织阑的目光落在那壶酒上。合卺酒?与谁合?与那位今日才第一次正式见面、光风霁月、被自己“玷污”了清白的平王吗?
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前世与谢孤刃的大婚之夜,充斥着算计、强迫和冰冷,何曾有过半分温情。这一世,阴差阳错,换了个人,但这桩婚姻的本质,依旧始于不堪。
她起身走到桌边,执起那壶酒。酒液澄澈,映着烛光,也映出她眼底的一丝茫然和压抑已久的痛楚。安分守己……前世,她便是被这四个字困了一生,困死了自己。
没有用杯,她直接仰头,对着壶嘴灌了下去。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灼烧着胃腹,却也奇异地麻痹着紧绷的神经。半壶酒下肚,她的脸颊泛起绯红,眼神也带上了几分朦胧的醉意。
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规律,在门前停下。
裴织阑迅速坐回床沿,将盖头胡乱盖回头上。带着淡淡酒气的清冷松香气味先一步涌入屋内,谢却陵挥退了屋内伺候的喜娘丫鬟,他那神情太过冷静,与这满室喜庆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