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祝宁睡得极不安稳。
过往的痛苦,再次化为梦魇,在她的梦境里一遍遍的重复演绎。
六岁的小女孩儿,瘦骨嶙峋,浑身是伤,她蹲在厨房外院的角落里,眼巴巴的望着厨房里忙碌的人,及一道道出锅的可口饭菜。
她已经两日不曾进食了,因为她不小心打破了一个碗,母亲便抄起鸡毛掸子将她一顿毒打,还勒令她三天不许吃饭。
可她实在是太饿了,身上的瘀伤也好疼,她撑着羸弱的身子,偷偷溜过来,想着闻一闻饭菜的味道,或许就能止饿、止痛。
春寒陡峭。
阴冷的风,贯穿她单薄的衣裳,冷得她瑟瑟发抖,小脸不禁愈发苍白,嘴唇变成了酱紫色。
原以为望梅可以止渴,哪知饭香味入了鼻,空瘪的肚子,竟越发饿得产生了痉挛反应。
祝宁坐在冰冷的地上,小小的身子缩成了一团,她把脑袋埋进膝盖里,泪水止不住的从眼眶中涌出。
“娘,娘……是阿宁错了,阿宁再也不敢了,求求娘饶了阿宁吧……”
祝宁一遍遍的呢喃,心里想着只要她再乖一点,父母就会对她好,就会分给她一点点的爱。
春雨淅沥落下。
祝宁被淋成了落汤鸡,陷入了昏迷。
再睁开眼时,天色已黑,她还身在原地,没有人管她的死活。
祝宁感觉浑身发烫又无力,脑袋也昏沉的厉害,她趴在地上,费力地望向厨房,她好像快死了,能不能在死之前,让她吃上一口饭啊,她不想做个饿死鬼……
“阿宁!”
一道声音,忽然由远及近。
祝宁愣住,一动不敢动,生怕是自己幻听了。
“阿宁,阿宁……”
祝允清提着灯笼寻了过来,在看见祝宁的一刻,吓得脸都白了,他连忙奔过来,把祝宁抱起,唤道:“阿宁,你怎么样了?你身上好烫啊!”
祝宁小小的手,紧紧抓住祝允清的衣衫,有气无力,“哥哥,我……我饿……”
“阿宁,吃糖,哥哥有糖。”祝允清从怀中拿出一颗糖,剥掉糖纸,把糖块喂进祝宁的口中。
甜味儿迅速盈满祝宁的口腔,她脸上扬起欢喜的笑容:“哥哥真好。”
话落,她再度昏迷。
这一场高热风寒,险些要了祝宁的命。
待醒来时,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她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破旧的被褥。
祝宁认出来了,这是她的屋子,也是家里的杂物房。
房门外,有人在说话。
“哼,真是个没用的东西,看个病,吃点药,就花了我一两银子!”
“还不是怪你?你明知道下个月就要送她去献祭了,你还折腾她?要是她死了,耽误了全族的大事,我们怎么跟家主交待?你是想被家规处置吗?”
“行了行了,我以后下手轻点儿,也不会再饿她了,怎么着都得让她活到献祭的日子。”
“你明白就好,献祭了祝宁,我们就能得到一千两银子的补偿,够我们家好吃好喝过下半辈子了。”
“那个死丫头总算有点用处,没枉费我生她一场!”
熟悉的声音,噬心的对话。
祝宁听着听着,不自觉的泪流满面。
这是她的亲生父母啊,他们生她一场,就只是为了获得一千两银子。
她是家族的祭品,是父母谋利的工具。
明码标价,目的明确。
祝宁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浑浑噩噩的睡到半夜,祝允清推开门走了进来,他唤醒祝宁,拿出一个冷掉的包子,开心的说:“阿宁,这是我晚饭的时候偷偷藏起来的肉包子,你快吃,很好吃的。”
祝宁却摇了摇头,“哥哥,我不想吃东西了,你不要再偷偷送吃的给我了。”
“那怎么行?没东西吃,你会饿死的。”祝允清着急不已。
祝宁垂下眼眸,嗓音低迷,“多活一日,少活一日,又有什么区别?我迟早都是要死的。”
“但,但多活一日总是好的啊。”祝允清不知该如何安慰祝宁,急得眼眶都红了。
祝宁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看着祝允清,问道:“哥哥,你对我好,是怕我死了,就不能献祭了吗?因为我的命很值钱,能让你们过富贵的日子,对吗?”
祝允清怔在当场。
祝宁抓住祝允清的手,满眼哀求,“哥哥,我不想死,你能帮我求求爹娘吗?只要把我混在泔水车里运出庄园,随便扔在哪里就好,往后我自生自灭,与你们再无瓜葛!”
祝允清好半天没说话。
家族的安排,他做不了主,无法改变,他也没想过利益什么的,他只是单纯的不想让他的妹妹在活着的时候挨饿。
但是,如果偷放了祝宁,父母就会被家族所不容,他怎敢做那不孝子?
祝宁从祝允清的沉默里知道了答案。
她缓缓松了手,扬起一个懂事的笑容,“哥哥回去睡觉吧。方才,我是开玩笑的,你放心,我不会跑的。”
祝允清的纠结落了空,可心里也更难受,祝家女子的命运,是由不得自己作主的,连她们的父母也不能,全数由家主和族老决定,她们的出生,就只是为了壮大家族的前程利益,与祝家纸一样,只是件待售的货物。
他走了出去,关上屋门,又在门外呆立了许久,屋里始终是平静的,他没有听到祝宁的哭声。
他并不知道,祝宁从未想过逃跑,她一个六岁的孩子,能跑到哪里去呢?金陵是祝家的地盘,她是笼子里的鸟,飞不出去的。
她之所以那么说,只是想试探下祝允清的态度,想要知道这个唯一待她好的哥哥,是不是真心爱她,会不会为了她而勇敢一次。
显然,结果是令人失望的。
祝宁心想,这样也好,她就可以毫无留恋的走向祭室,去迎接她的命运。
接下来的日子,祝宁一直躲着祝允清,无论父母骂她打她,给不给她吃饭,她都不会再做任何反抗,顺从的接受,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日复一日,献祭的日子终究是到来了。
祝宁被家主派来的婆子带走了,她们给她洗了澡,换上了红色的衣服。
这是她第一次穿新衣,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祝宁在被镇妖师抽干阴血,奄奄一息的扔进化妖池的那一刻,她默默的许下了一个愿望。
“阿宁,下辈子,你一定要投个好胎!”
汹涌的妖力,瞬间将祝宁吞没!
正当妖邪之力要吞噬祝宁的魂魄时,沉睡百年的薛昭残魂意外苏醒,冲破了化妖池的束缚!
祝宁感觉似有什么东西进入了她的左眼,原本应该承受的骨肉尽化的噬心的疼痛感,并未袭来,反而有一道陌生的女音,在她的脑海中响起:“小姑娘,你别怕,我叫薛昭,是一缕修炼了近百年的残魂,我要借你的肉身重生,如此也可以救你一命,从今以后,我们二人双魂共生!”
随着女音落下,化妖池底的树妖,竟发出了痛苦的嘶鸣声,紧接着,祝宁的身体,遽然飞出了化妖池!
祝宁不可置信的摸了摸脸,再摸向全身,她……她不仅没有死,身体还恢复到了完好无损的状态!
“小姑娘,我寄居在你的左眼当中,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知道吗?如若你需要我,就按一下左眼,在心里默默的呼叫我的名字,只要我没有沉睡于你的识海,就会有所感应,我的妖力远胜树妖,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往后若有人欺负你,你随时召唤我。”
薛昭的声音,似乎响在虚无之处,又似在祝宁的脑海中,她惊喜交加,立即在心里同薛昭对话:“姐姐,我叫祝宁,我愿意把身体借给你,谢谢你救我性命,予我新生!”
薛昭道:“好,小阿宁,你不要害怕外面的镇妖师,马上离开这里。你记着,不论何人逼问你,都要保守我们之间的秘密!”
祝宁坚定的应下,快步走出化妖池。
等候在祭室的镇妖师、家主和族老们,见到活生生的祝宁,皆震惊无比!
但是,无论他们如何询问,祝宁都是一问三不知,他们不死心的将祝宁二次献祭,结果,他们亲眼见证了树妖惧怕祝宁,而将祝宁完好送出化妖池的过程!
为了得到答案,家主把祝宁带回庄园关了起来,且一关就是十年。
祝宁乐见其成。
这十年间,她不用面对祝守山夫妇和祝允清,她韬光养晦,在薛昭的教导下,学习各种技能、武功,随时都可以魂魄离体,去看外面的世界。
但她也遭受了无数的毒打、拷问,为了不暴露薛昭,她全部一一咬牙承受,从未召唤过薛昭,亦未曾反抗过。
包括,家主将祝宁丢进镜墟山,用山里的妖物试探她、折磨她。
薛昭感应到妖物的气息,在祝宁濒死的一刻,从沉睡中苏醒,杀了妖物。
祝宁的坚韧守信,打动了薛昭,薛昭用元神结了一道护身符送给了祝宁,从此镜墟山的妖物再也近不了祝宁的身。
家主发现祝宁整个人都透着邪门儿,且越来越邪门儿,明着试探了十年无果后,只得解了祝宁的禁足,改为暗中监视。
但祝宁行事谨慎,聪慧过人,没有一次露馅儿。
如此,又过了两年,祝宁基本上摸清了祝家的种种,及朝廷官场的情况,然后制定出了详细的复仇计划。
第一步,她夜入家主房间,当面现出妖眼,年迈的家主当场被吓晕,她又施了点妖术,令大夫赶来后,老家主已经不治身亡,且只能得出心脏骤停猝死的结论!
第二步,她找到族老,提出要争夺家主,族老自是不同意,她便以武功和才华让族老们对她刮目相看。
成功夺得家主之位后,她开始策划在祝家纸上动手脚,将北镇抚司的最高掌权人谢骋引出来!
测算到血月将出,祝宁立刻顺势而为,吸收了血月力量的树妖太过强大,她和薛昭对付不了,也阻止不了树妖作乱,便只能借树妖出世,离魂赴京都,对《千秋大典》下手,以此造成轰动,将祝家纸推到世人面前!
之后,在祝宁的期盼下,谢骋终于来到了金陵。
他们一次次的周旋、博弈,直到宗祠大火,程天鹤和大族老身死魂消……
画面一闪,谢骋出现在了浴桶中,裸露的身体,在祝宁的梦境里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啊——”
随着一声尖叫,祝宁猛地睁开了眼睛!
“家主!”
“家主,你终于醒了!”
“家主,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罗笙密集紧张的话语,嗡嗡的响在耳边,祝宁茫然怔忪了好一会儿,才从梦境中抽离出来。
她抿了抿干涩的唇瓣,转头望向窗户,随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罗笙道:“已经快中午了,家主这一觉又睡了好久,一个时辰之前,谢掌印过来了一趟,询问了家主的身体情况。”
“哦,他有说什么吗?”祝宁神色有些不自然,梦里最后出现的画面还在脑中盘桓,便又听到了谢骋的名字,她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别扭。
罗笙没有注意到祝宁细微的变化,迳自说道:“谢掌印给家主把脉了,说家主恢复的不错。”
祝宁“嗯”了一声,她是半妖的体质,恢复的速度,自不是凡人可比。
略一思忖,她道:“罗笙,你去告诉谢掌印和卫公子,午饭过后,我们出发去化妖池。”
“是!”罗笙应下,快步出门。
祝妈妈端着水盆进来,侍候祝宁洗漱。
午膳上桌,祝宁刚刚拿起筷子,房门外便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小家主,我可以进来吗?”
祝宁一震,旋即起身,几乎是小跑般的亲自去开门!
“凌然哥哥!”
一声唤出,祝宁的眼眶迅速泛红,喉头哽咽的厉害,“你,你吃饭了吗?我还没吃呢,你可以陪我吗?”
这是他们自从那日大战之后,第一次正式见面。
卫凌然心头泛起诸多的不忍及心疼,他习惯性的伸出大手,摸了摸祝宁的头,应下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