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吓得不轻,肚子都感觉有些不适。这种情况下,说出的话也没怎么经过思考。
袁衡之看了她一眼,余光隐约扫过旁侧垂首缄默的小僮,剑眉微蹙,“这是你家,还是我家?”
他样貌与兄长袁桓之有七八分相像。但气质是迥然相异的锋利冷冽,如离弦之矢,寒芒乍现,又似冬夜霜雪,触手生凉。
“是、是我说错话了……”
数日未归,少年襟前被雪水泅染成深浅不一的颜色,发尾也挂了些许枯枝碎屑。可他看起来却是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耐心为骏马梳理着鬓毛。
暗中的目光触及对方腰间那柄血迹犹腥的长剑时,止怜瞳孔一下子瞪大了,寒意直袭后背心。
她也不敢问袁衡之去哪了。
府中上下比起袁夫人,她其实更怕袁衡之。
袁夫人行事尚有顾忌。
但袁衡之就不好说了。
他自小便是这样,我行我素,视礼法为无物。
从前袁公在世时不知请过多少次家法,愁得早生华发,最严重时候骨头都快打断了,也没能将幺儿性子拧回来。
之后再有人问起。
他只说两字——表的。
“二郎君……”
止怜还想说些什么。
但少年明显已经烦了,一抖绕腕长鞭,啪地在半空击出清响。
她脸上干巴巴的笑立时僵住。
而对方接下来的话,更让她没忍住险些失态。
“别离太近。”
少年语气不咸不淡,仿佛阐述某个事实一样简单,“我的狗不喜欢你身上的气味,若是被咬了……”
话音稍有停顿,他长眸微抬,带了几分恶意,“我可不敢保证,你心心念念的那块肉还能不能在。”
止怜一张俏脸血色尽褪。
本能抬手护住自己的肚子。
雪停云凝,积了一夜的寒霜如玉梨花盈盈压在枝头,晶莹剔透。没再理会她,少年利落翻身下马。
甫一落地,便指着那名小僮道,“牵它回马厩喂点草料。”
小僮原是要给止怜赶车的。
可这位祖宗发了话,谁也不敢违抗。
怀胎后的情绪越发焦躁敏感,被这么一打岔,心头那股子火气烧得更旺了。止怜不敢吱声,新换的车夫是袁夫人那头的人。
袁夫人本就不喜欢她。
恨她勾着自己最有出息的儿子。
如今迎娶新妇都得瞒天过海,用上不见光的手段。
但凡丈夫还在人世,俩人连带肚子里的孩子都会被扫地出门。
“到这就行,你先回去吧。”
不敢让他直接送到,止怜理了理鬓角微乱的发丝,扶着肚子小心翼翼下马车。她是抱着监督与搅和心态来的。
…
离开春还有段时日。
细沫般的雪屑铺了千里,每走一步都会发出极轻嘎吱声。凛风似刮骨刀擦过双颊,剜去道上流民的脊梁。
他们或跪、或坐、甚至挤在一起取暖,皆双目灰蒙,像神佛面前冷透的香灰。放眼眺望,这样的流民不知其数,由近及远密密匝匝蜿蜒向冰雪深处……
如苦雀栖枝,瘦骨伶仃。
一男孩上前为父亲乞了碗粥。
袁桓之见他精神奕奕,状态瞧着比其他人要好,不由多问几句。
男孩也不怯生。
笑着说刚为生病的父亲抓了药,医师只道是风寒,不久便能康健如初。
袁桓之感慨其孝,正想问是谁家的赈济,不然怎会有银钱看病。
衣袖蓦地被人扯住,打断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郎君……”
止怜樱唇轻启,美目含泪,一声郎君唤的柔肠百转。
平日袁桓之最吃她这一套。
眼下却骤然变了脸色,慌里慌张拉着她往无人巷角躲去。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家中待着吗?快些回去……”
“郎君是不是不疼惜止怜了?”
她一把扑入对方怀中,梨花带雨正欲诉说情思之际。忽觉袁桓之身体僵硬,如有所感般缓缓回过头——
角落昏暗幽寂。
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目眦欲裂的身影。
不是敦诗说礼的江令姿。
而是狂躁晚期的江等容。
之后的事态发展,便如脱缰野马般不受控制了……由于目击者众多且极具戏剧性,后来在说书人口中广为流传。
总之袁桓之欠的那顿家法,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形式抽在他身上了。
“江四女郎?”
袁桓之猛地松手,“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去地府和阎王爷解释吧!!!”
本以为能有江三娘那样的姊妹,外头传的再不济,江等容也该是个懂得顾全颜面、息事宁人的淑女。
谁知这个夜叉星勃然大怒,一声厉喝便操起旁边的叉子,差点把这对郎情妾意的鸳鸯当场叉死。
“我就说你们这窝狗贼能安什么好心?!”
“敢情是要骗我阿姐捡烂货!!”
传言不及其万分之一。
那把叉子少说也有一丈长,旁人通常是扛在肩上。她倒好,舞得虎虎生威,气都不带喘一下。
不同于江令姿随了父亲的长相,空谷幽兰,气质高雅。她更像董氏,眉目细长微挑,看人自带一股子轻蔑。
简而言之,从面相上看就不是个善茬。
江等容像条发疯的野狗,竖着叉,恶狠狠追得两人鸡鸭似的满街跑,后头一众仆从气喘吁吁,想跟都跟不上。
更别提按住人了。
“好一个袁氏,好一个不要脸的袁桓之!好门户,恶人身!”
“说什么家风清正、君子端方?猪狗安能与尔相提并论?!”
事实证明,江等容不仅有跑死野狗的离谱体力,还有张连市井泼妇都难及的嘴。许多刁钻恶毒用词甚至闻所未闻,偏生她嗓门嘹亮,中气十足。
驻足围观者纷纷投来目光。
袁桓之羞恼不已,拼命低着脸,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自幼受训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何曾听过如此粗鄙之语?只有被骂得无言以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份。
“郎君、郎君……”
止怜一连叫了他好几声都没搭理。
最后自个托着肚子,咬牙紧随其后。鬓发早已被汗打湿,一绺绺撵在她涨成猪肝色的面颊上。
有身子的人本就行动不便。
何况银霜遍地,湿滑难行,还要顾及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