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春交替之际,风拂罗衣,寒气袭人。在江等容的破口大骂中,横七竖八拼凑出当日事件经过。
大魏实行占田与户调,丁男可占七十亩,丁女占三十亩,每年还需按户缴纳绢帛,赋役严苦,贫者不复堪命。
袁氏每年搭棚赈济,黔敖为食于路,以待饿者而食之,仁善声望由此远扬。与辞盈所想一致,当日袁桓之着素衣佩香草,天色瞳朦时便出了门。
对于母亲定下的新妇人选,他还算满意。
江家虽非钟鸣鼎食。
但江令姿蕙心纨质,他母亲上了年岁,家中正好缺个能主持中馈,操持庶务之人。
且嫡妻善解人意,家世又正好被压住一头,将来才不会给止怜与她的孩子难堪。
他事事想的周全。
对江令姿也就没有表现出抗拒,甚至依母亲之言邀对方出门游玩过两回。平心而论,这位女郎的确挑不出半点不好。
如母亲所说,江氏这几代子孙要么烂泥扶不上墙、要么凋敝早逝体弱多病,没得连累了江三娘。
若无止怜,他大抵也愿与其相敬如宾,共挽鹿车。
可惜他的止怜并不这么想。
得知两人踏雪游园,袁大郎君心目中相伴身侧、柔弱无依的女子。第一次面露狰狞,打砸了房中所有的瓷器。
碎片飞溅中,她沉默站在原地。
发丝阴翳遮挡住大半张脸,只能看见抽搐的面颊。
门外小僮被吓得脖子一缩,不敢入内,硬着头皮劝慰。
“就算主母进府,您也还是郎君心尖尖上的人,何必为此气坏身子呢?”
对,不能着急。
当初大郎君收她当房中人,夫人同意了,却专门指了一名女婢来送避子汤。可盯得再紧,不还是被她钻到空子?
帘幕低垂,似匍匐在地的兽,无法隐匿庞大的身形。止怜摸着已经明显隆起的小腹,神情逐渐平静。
“什么时候了?”
“快到辰时。”小僮问,“女郎要传朝食否?”
对方没应。
过了半刻,里头才又传出声,“大郎君可有说他几时回来?”
“大郎君说他今日不回来了,让女郎自己早些歇息。”小僮垂头默数门槛前头接着尾,连成一条细细黑线的蚂蚁。
在数到第三十六只时,黑线骤然被一只精致的绣鞋踩断了。
蚁群崩溃,四处窜逃。
对方浑然不知,也不会低头去看脚下。
她表情是弱势可怜的,眼神却极冷,仿若割裂般的两种神态放在同一人身上,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止怜笑着看向自己肚子,“都说行善积德,福自随之……那我是不是也该替未出世的孩儿,积些福报?”
她自然明白袁桓之早晚都要娶妻。
也明白自己女婢出身,卑贱低微。
袁桓之就算再喜欢,也不能不为袁氏着想。
那个在袁夫人面前还能为她挺直腰板、据理力争的男人,面对庞大的利益却只能钳口结舌。
毕竟阶前玉树。
世族不缺出色后生。
他不愿意,有的是人愿意。
“这可万万使不得!”
听到她要出去,小僮急得直摆手,“且不说如今您怀有身孕,郎君和夫人那边可是特意嘱咐过了切不可……”
啪——
皮肉击打的清响中断所有话语。
那名小僮年纪不大,身量也未足。不留余力的一巴掌直接将他扇倒在地,口角破裂,面皮肿胀。
掌心一片湿滑粘腻。
被划伤的地方鲜血涌出。
止怜步履盈盈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与方才的狠劲相比,口吻更像嗔怪。
“这话大郎君说的,夫人说的……可你一个低贱奴仆,怎么能说的?”
她心里其实很清楚。
江令姿已经是能争取到的最优解。
但人的贪欲是不知餍足的野兽。
最开始觉得,只要能留在袁桓之身边,不为吃穿忧愁便好,渐渐她也想在袁氏有一席之地……
袁桓之的优柔寡断,心软意活,让她保住了这个孩子,也成为她不安的源头。
他能怜惜她、为她心软,便也能对别的女子这样。
包括未进门的江三娘。
一辈子那么长,其中定数又有几人能说的清呢?
“你也知道,就算主母进府,郎君心里还是只有我一个,那办事也该机灵些。”
小僮无法,只能顶着半边高高肿起的脸,去给她套车子。又照吩咐,垫了厚厚的细绒软垫。
止怜如今对自己腹中那块肉,看的比谁都紧。
不过临到出门,忽闻一阵犬吠,如战鼓轰鸣气势逼人。
正值旭日东升,远山半衔,一道挺拔身影策马扬鞭驰骋而来。
少年墨发高束,英姿勃发。衣袂翻飞轻俏似风,蹄声踏碎曦光,激起一片尘土。
身后群犬亦追逐主人。
细长的身条在疾风中爆发出惊人力量,肌肉流畅起伏,精心喂养出的滑顺皮毛闪动着绸缎般的光泽。
一人数犬掠过扶疏枝叶,摇散满墙光影,令人目眩神迷。
“二、二郎君?”
两人距离不过十丈开外。
本以为对方会及时勒马止步,未料竟半点眼色也不分给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位兄妾。
少年一握缰绳,径直俯冲。
群犬紧随其后。他的狗虽不及州郡那些专门驯养的獒犬体型威猛,却也是每日生骨生肉喂出来的。
除了袁衡之本人,谁都不认。
止怜被吓得小腿直打哆嗦,牙关咯咯作响。像是能听见烈犬喉咙里发出的兴奋咕噜声,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腥臭温热气息。
黑亮骏马与冷面少年,在剧颤的瞳孔中由远及近,逐渐放大。
可她却如同浑身冻住般,愣是挪不动半点。
终于,那匹黑亮骏马来到跟前。
数道金光穿透云隙,皆聚于一人身上。马上少年似乎轻嗤一声,不待她哀求惨叫,头顶阴翳笼罩,遮天蔽日。
骏马长嘶烈犬齐吠,有片刻光亮尽失。
待回过神时,少年已在数步之外,整理着马儿项颈处的精致白缨。只余她魂飞魄散地瘫坐在地上,满面泪水狼狈喘息。
半晌,还要勉力扯出一抹笑。
“二、二郎君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