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你乱说什么?”
雪后天晴,金色的阳光洒在李值云的肩头上。照得那领口的白色毛边随风摇曳,一根一根的立了起来。恰如她因为生气,而立起的鬓角碎发。
头回见李值云炸毛,徐少卿没忍住笑,只觉得她千分顽皮,万分可爱。
而自己的心中,也流露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想要戏她一戏。
于是他唇角一弯,转眸看向李四合,温声问道:“阿叔,您方才说什么?”
李四合滞了一下,带着金扳指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下袖子,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女婿呀,你不就是孩儿她爹吗?若非如此,你怎会一早就来家呢。”他的声音里透着简单的笃定。
徐少卿立马会意,知道李值云在胡扯八道,话里的孩子指的就是小豌豆呗。
但他心头一乐,故意顺着话茬,朗声说道:“没错,阿叔好眼力!当年路过燕京,年少气盛,情难自禁。不过您放心,只要值云点头,我立马以三媒六聘之礼,备齐彩金聘书,风风光光的迎她过门。”他的神态从容,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你们两个,没完了是吧。”
李值云冷脸冷声,眸中压着一份愠怒,伸手用力推了徐少卿一把,“你先到衙里,我随后就到。”她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徐少卿唇角抿笑,眼底闪过一抹狡黠,朝着李四合揖了一礼,“那么阿叔,我就先走了,改日再来特意拜访您。”
他举止优雅,礼数周正。翻身上马之后,蹄声嘚嘚而去,无处不透露着他心中的得意。
人走了,那挺若玉树的身影还仿佛在李四合的眼前晃悠,直晃得他眉目舒展,喃喃自语:“真是一表人才啊!生得又好,个子又顺,你跟了他,爹的这颗心,终于能放到肚子里了。”他的话语里满是欣慰。
“那您还是先把心提到嗓子眼儿吧。”
李值云调侃一句,语气中带着无奈的轻叹,顺手拿起斗篷披上,“原是要点卯的,做了一府长官才能磨蹭到辰时。不早了,当值去了,晌午饭,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她转身迈步,步履匆匆。
李四合笑着送她出门,笑纹里堆满了迟到的慈祥:“有咱们在,还用你操心吃饭的事啊。下值了早些回来,爹给你做最爱吃的烤鸭和糖火烧,保准热腾腾的。”他挥挥手,目送女儿远去。
李值云诶了一声,迎着晨风,快步往衙里去了。
阳光虽好,风依然冷,恰如这突如而至的亲情。好似能暖人心,可又生怕下一刻,会冷入骨髓。
这种家人在侧的感觉,让她一时无所适从,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只想躲进衙门的繁忙里。
走进书房,她撂下斗篷就对徐少卿竖起了眉毛:“可真是的,给你个杆子,你就顺杆爬,忒能闹了。”
徐少卿轻抚下巴,低声说道:“有人能认作豌豆母亲,我就不能认作豌豆父亲了?不过,我刚才说的,可都是真的哦。”
李值云轻叹道:“徐公子高门贵户,不知有多少佳偶可配,您就莫要戏耍于我了。”
徐少卿轻轻摇头,坐的与她进了一些:“其实那日在两别山,我就有好些话想跟你。”
李值云笑道:“徐少卿是看到了小侏儒为爱痴狂,有所触动啊。”
徐少卿一副诚然貌,眸子里蓄满了微微漾动的清波:“此话倒也不假,我只恨,许多时候我不如小侏儒有勇气。这些年来,我徐益只想寻一位志趣相投的女子为伴。自然,前些年里,家里曾订过一门亲事,可刚刚走到纳吉这一步,人就病逝了。紧跟着,祖母又离世,一来二去的,便也耽搁到了如今。如今想来,倒觉得上天自有安排,若是差上半步,便再也难邀你,以主母身份,执掌我徐家中馈了。”
李值云避开了他的眼神,只是看向了窗外,旁敲侧击的说道:“徐少卿的名号真好,徐益,徐徐增益。不矜不伐,不卑不狂,当初取名之时,必定是倾注了全家的心意与祝福。奈何我这样的心性,并非宜家宜室之人。既然无法助您徐徐增益,自当另觅佳人。”
徐少卿剑眉微压,星目敛笑,看着李值云的神色,就像看一个顽皮的孩子:“你倒是说说,你哪里不宜家宜室了?”
李值云耸了耸肩,带些闲扯的笑意说道:“我本为云水之身,丛林之人,只是受一桩使命牵引,才走到了朝堂之间。若有一日,使命了结,便也不知,去向何方了。”
徐益哼笑一声,心中只道,这样说话,终究是缺爱罢了。
而她所说的使命,徐益大抵意识到,可能与她的母亲有关。
冷不丁的,这便想起一件事来,先前一段时间,李值云在打听安心丸的事情。
此丸风行京城,许多忧愁失意者,皆悄悄服用。
于是,这便询问她道:“对了,闻听你在打听黑市售卖的安心丸,目的是何呀?”
李值云这才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避重就轻的说道:“卷宗里不是写了?丁言因服用过安心丸,导致心脏受损,适才被夜半入室的楼水昌吓死。”
徐益摇头:“不,你似乎另有用途。”
李值云答道:“如此害人的东西,必要寻个时机,一举端了他的老巢。”
徐益大笑,李值云又道:“对了,周仕丹似乎也与这些药丸存在着不俗的关系。我一直怀疑,他就是幕后最大的药枭。”
一听这个,徐益大为振奋,眸光都亮了起来。这扳倒周仕丹的有力武器,又来了一个。
“他为药枭,证据何在?”
李值云默了一刹:“正因为没有铁证,才是怀疑。先前小豌豆半藏半掖的说道,楼水昌派人来到医馆,逼迫她们姑侄二人制药。但制的不是安心丸,而是比安心丸更毒上一等的逍遥丹。而楼水昌夜半潜入丁言家中,要拿的便是逍遥丹的配方。他楼水昌一个小喽啰,哪来这么大的主张,大抵是听命于人罢了。而他所仰仗的人,不正是周仕丹么。”
徐益嘴角噙着一抹称心的笑,伸手拿来了画师为冰溜子一案的案犯,复原的画像:“你瞧瞧这小贼,似不似个药贩子。原还发愁,从何处撒网呢。”
李值云噗嗤一笑:“聊着聊吧,就把破案方向聊出来了。”
徐益朝她挤眼,眉间带着三分痞坏:“对呀,咱们聊着聊着,就把破案方向聊出来了。所以我说,咱们志趣相投。”
李值云无语:“……”
徐益刮了下她的鼻子:“好了,既然豁开了个口子,那就从售卖安心丸的窝点开始排查吧。”
随后,他起身告辞,并说想去家中,尝一尝燕京口味的烤鸭。
出于礼貌,李值云应了他,“那就等小豌豆回来之后吧,届时,提前知会徐少卿。”
徐少卿笑着挥手,要得要得,自当提了好酒,配上这难得的好菜。
下午的时候,李值云要进宫一趟,去给圣人回话。
这便骑上快马,赶赴宫城。走在途中,她冷不防瞧见了街角告示牌上一张脱了色的通缉令。
孟青。
乌池盐场,丢失了一千斤精盐的嫌疑犯,孟青。
画像虽说失了色,依旧能看出此女柳眉杏脸,顾盼生姿。一晃之间,她联想到了那个伺候御前的彤史女官,苏梦。
咝,形神俱像啊!
这便立刻拨马掉头,带上沈悦一同进宫,势必要看一看,她们是否同为一人。
龙涎香弥漫的上阳宫中,圣人一见李值云,便极其亲昵地轻搂她的肩,一同坐到了软榻上。
“鸿胪客馆之事,办得当真妥当。眼下那倭王卧病不起,已经在筹备回国事宜了。”
李值云笑道:“陛下有旨,云儿怎敢懈怠。直派出了最合适的人手出去,悄然完成了。自然了,还要多谢姜公公人等从旁襄助,才能如此顺利。”
圣人笑的时候,也是威严不减,只不过这一刻,她倒像个坐镇明堂的祖母:“朕听说,你派出的正是你那小徒儿。这孩子,竟如此机灵。”
李值云嘟嘴道:“机灵是机灵,可淘气的时候,也是真淘气。”
圣人笑道:“虽是姑娘,可朕却以为,还是淘气点好。云儿啊,下回进宫,你把她带来给朕瞧瞧。”
李值云立马应是,随后话题一转,引向了苏梦。
她眨着眼睛,目色调皮:“陛下,臣上回进宫,撞见了彤史女官,苏梦。也顺便的,撞落了她手中的彤史杂录。这看了一回啊,臣还想看第二回,您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圣人放声大笑,不轻不重的拍了李值云肩膀一把:“还能是怎么回事,女大思情呗!不仅你爱看,朕也爱看呀。那丫头倒是有趣儿,隔三差五的,总能写些新的出来。”
李值云眸光流转,脸上写满了期待,轻声问道:“今日可有?”
圣人见她这副模样,忍俊不禁,伸出手指亲昵地捏了捏她柔嫩的脸颊,随即转向侍立一旁的王公公,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去吧,传那丫头即刻过来。”
约莫一刻钟的光景,苏梦果真怀抱着一摞还散发着墨香的新编艳本,步履轻快地出现在殿外。
她步履生风,裙裾随着跳跃般的步子微微飘动,带着一股子欢脱劲儿,一步就轻盈地迈过了高高的门槛:“陛下,陛下!奴婢来给您上菜了!”
上菜了,一听她这别具一格的叫法,圣人便禁不住,朗声大笑起来,眉宇间尽是愉悦,“哦?那朕倒要好好瞧瞧,你今日端上来的,是辣的,还是麻的?”
苏梦大大方方地站在殿中,眉眼弯弯,带着几分得意:“回陛下,保管是又麻又辣,辛香开胃,勾得您心神荡漾!奴婢还特意在当间调了盏清冽的薄荷露,给您清清口,保证让您回味无穷,念念不忘!”
她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恭敬地将本子呈上。
目光扫过李值云时,她忽地眨了眨眼,促狭地笑道:“哟,李大人也在呀。我说陛下呐,李大人也老大不小了,您怎么不给她说门好亲事呢?省得她总躲在这儿,眼巴巴地跟您争着看,抢着瞧呀。”
圣人闻言,又是一阵开怀大笑,接过本子快速翻阅了几页,眼中闪过满意之色。
随后,特意挑了一本递给李值云,打趣道:“这清露般的给你,正适合未出阁的姑娘家看。苏梦这话说得在理,云儿啊,你是该寻个如意郎君了。待到那时,只管照着这本子里的精妙内容,在红绡帐里好好比划比划,必能夫妻和合,琴瑟和鸣。”
李值云被逗得双颊微红,却也一同笑了起来,又陪着圣人说了会儿闲话,这才寻了个由头,恭敬告退,转身走出了上阳宫那金碧辉煌的殿门。
在殿外一角捡到了沈悦,李值云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垂眸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如何?是她么?”
沈悦微微颔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下气声:“是她。属下看得真切,正是乌池盐场那个被通缉的库管,孟青。”
李值云心头一紧:“她可曾发现你在这里?”
“没有。”沈悦肯定地答道,“属下远远瞧见有人往这边来,身形可疑,便立刻闪身,躲到了那根蟠龙大柱后头,未被察觉。”
“没有就好。”李值云低声说道,紧绷的神经并未完全放松。
她不再多言,立刻示意沈悦跟上,两人沿着宫道快步离去。
一路上,李值云目不斜视,脚步沉稳却急促,丝毫不敢像往常那般随意张望,只觉这深宫甬道今日格外幽长寂静,仿佛处处都藏着窥伺的眼睛。
直到终于走出那巍峨森严的宫门,脱离了层层森严的守卫,李值云才停下脚步,深深地、几乎是无声地吸了一口气,两道峨眉紧紧地凝了起来,目光锐利地投向远方,低声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凝重:
“一个被四处通缉的要犯……究竟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这宫禁森严之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