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成功飞升,在仙都遍寻忆柯无果,重新回到弥妄海,看见那永坠深渊的人,才发现:
原来在她的眼里,所谓周全,所谓圆满,所谓众生,从来都不包括她自己。
她与弥妄海同根生,在怨鬼和须弥中长出意识,甚至算不上世间生灵之一,在人间也无什亲友,除了执渊,也没有什么牵挂,自然把自己放在了“可有可无”的位置上。
“牺牲”对于她来说,不是可歌可泣的壮举,而是稀松平常的小事,千言万语,逃不过一句“本该如此”。
执渊却还是想问,凭什么?
凭什么那么多生灵,就选定了她来承担,就算是她本人,也不该把自己的自由,还有性命,这样看轻。
忆柯不知道,弥妄海在封禁后,其实还以血祭的方式,打开过一次。
而那一次,执渊遍体鳞伤,生生把她从弥妄海深处,怨鬼横行之地,拉了出来。
他抱着她,一路上了仙都,强闯仙寮属,在万千典籍中,找到了“换命”的法子:这是犹月族应该还给她的。
那么多年的镇压与守护,如果人间一定要敬供神仙,那么这个神仙,只有她当担得起,名副其实。
他把人从弥妄海中带出来的时候,忆柯已经只剩下森森白骨了,甚至就连神识,都所剩无几。
唯有红衣猎猎,如残阳照晚辉,带着浓重血味,是半冥不冥之地,最刺眼的颜色。
一路从弥妄海到仙都,在仙寮属这么一折腾,那人总算恢复了点人样,衣袖下白骨扎人,可是脸到脖颈这块,终于长出了肉,尤其是可以看出眉眼如画,容颜不改,还是那般惊心动魄。
只是那双常常带笑,甚至还有几分狡黠,烟波流转的眼睛,此时紧紧的闭了起来,陷入梦魇之中,眉心从未舒坦。
执渊把她拥在怀里,修长手指拂过长发,声音已经沙哑了:“我找到你了……终于……”
终于,在那么多亡魂,那么多须弥中,抓住了这抹红,把她带了出来。
他想多看看她,想再抱得紧一点,感受这个人的存在,可是他又不敢,他怕一但用力了,这人会真的消散在世间。
执渊低下头,散乱的长发遮住了他的脸,落在忆柯的胸口处,肩头起起伏伏,呜呜咽咽的声音在风里散开,带着不成调的许诺。
我一定,要把你,从深渊泥沼中,给,拉,出,来。
不论付诸何种代价。
他把忆柯放在阵眼处,脸上泪痕滴落在忆柯唇上,这人睡得沉,也不知能不能尝到咸涩,最终执渊还是不忍,嘴唇轻轻触了对方,把那滴泪卷走。
执渊起身,猛地气血上涌,加之体力透支,致使他站不稳,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结印的五指,更是根根带血。
书上说,自古以来,换命之术,从未成功。
这就是场豪赌,用自己的命去赌,赌对方的一线生机,而这场赌注,至今没有人成功。
可是除了此法,执渊再也想不到,还有什么,能把忆柯留住。
要是救不回来,世间如此不公,他宁可陪着此人,长眠于山川大河,为天地增添灵气。
要是救回来……
其实执渊在落阵的时候,是没有想过,忆柯能够醒过来的。
他清楚自己的不甘心,也明白这样的疯狂和自欺欺人,可是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庞大的符文笼罩下来,连接着忆柯和执渊,这是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执渊感受到亡魂噬骨的锥心之痛,他看见了漫无边际的须弥,像潮水一样,一次又一次覆盖了他。
他同样能感受到忆柯的期待,那是她想着、念着的衔月泽,是明晃晃彻夜不息的灯市,她却只能远远看着,困于弥妄海,抱着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实现的痴想妄念。
那怎么会是痴想妄念?
衔月泽灯市的成立,就是为了每一个平民百姓,能敞开心扉,与繁华同乐。
怎么就……没有她?
阵法既成,执渊半跪在忆柯前,身体抖得厉害,久久不能回神。
他离魂飞魄散不过一刻钟,他把忆柯抱在怀里,飞上半空,俯瞰仙都,找到了拂花台,这里幽静,离人间最近,要是……
要是,她真能醒来,那么睁开眼,就能看见熙熙攘攘的凡间了,也不至于太过孤寂。
执渊陪伴在她身边,小心翼翼描摹她的面庞,像是要把这模样刻在骨子里,哪怕天崩地裂,历经死亡和遗忘,他都能,再次记起她。
来自人间的风吹上云霄,执渊抬头望仙都,忽然觉得,这地方,也没有想象中的讨厌,天泉水流淌而下,人间日月轮转,而他们,相依在一处。
给人一种亘古不变的,静谧安逸的错觉。
红衣蓝袍,本就是天生的伴侣,大概是命途起了效,她慢慢的放松了下来,呼吸趋近于平稳。
此处风大,耳边尽是哗哗声,执渊垂眸看她,用衣袖为她挡着,忽然觉得……有些可惜了。
可惜,他只有一刻钟的时间,没办法,没办法一直看着她,为她挡风了。
下面就是人间,没有云的时候,可以遥遥看见好风光,他生于灯市,长于灯市,后来去到了弥妄海,还没来得及,领略一下高山巍峨,江河壮阔。
执渊长叹。
不过都不重要了。
只要她还有希望,哪怕是一丝,能从弥妄海摆脱出来,便也算是值了。
取舍取舍,总是要有舍的,至于扶桑问他的,值得吗?
这不是天平,不能用代价去衡量,不是值得,而是愿意。
风缓了下来,拂过少年的发,像是爱人亲吻脸庞,做最后的道别。
执渊拍了拍忆柯,说:“我要走了,你要是醒了,可别……难过啊。”
他把收缩房放在忆柯手边,他只剩下这个了,不敢说是念想,也算是个安身立命之地。
少年蓝袍飘扬,把红衣女子拥在怀中,这辈子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她一个。
玉台生在料峭山崖之上,下面松林万亩,再远些的,群山环绕湖水,有渔人泛舟,高歌一支无名曲。
曲终,人亦散,云卷过玉台,那抹蓝色与天融在了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