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扶着她,在殿内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走着。
他仔细地纠正着她的步伐,叮嘱着每一个环节的细节,神情专注,仿佛这真是一场无比神圣而重要的仪式。
云锦顺从地跟着他的指引,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荒芜。
她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那上面有掌控一切的自信,也有深埋眼底的不安。她既贪恋着这暴风雨前最后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温情,又为这注定徒劳的努力感到深深的无力与悲哀。
就在两人这看似和谐、实则各怀心思的演练接近尾声时,萧辰的一名暗卫首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门外,面色凝重,似乎有要事禀报,但看到帝后二人正在一起,又迟疑着不敢打扰。
萧辰眼角余光瞥见,眉头微蹙,对云锦温声道:“你先休息片刻,朕去去就来。”
他松开她的手,转身走向殿外,那玄色的衮服下摆划过一道冷硬的弧度。
云锦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那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她抚摸着身上冰凉的珠宝锦缎,目光无意间扫过殿内燃烧着的、象征着喜庆的龙凤红烛,那跳跃的火光,在她眼中,却仿佛看到了烽烟与离别的血色。
而此刻,无人察觉,在萧辰那戒备森严的御书房内,那封由墨阎精心伪造、由内应趁乱放入的“密信”,正静静地躺在一堆等待批阅的普通文书之中。……就等着引爆所有潜藏的……
萧辰在殿外听完暗卫关于曹尚书余党可能在大典上孤注一掷、发动兵谏的密报,眼中戾气一闪而逝,冷声道:“加派人手,严密监控,若有人敢轻举妄动,杀无赦!”
处理完这桩“外患”,他揉了揉眉心,并未立刻返回凤仪宫,而是下意识地走向御书房,似乎想在那堆积的政务中,寻求一丝掌控全局的踏实感。
他浑然不知,一个足以将他最后的理智彻底摧毁的陷阱,已然张开漆黑的口袋,静候着他的踏入。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将萧辰玄色衮服上的金线蟠龙映照得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腾空而起。白日里太极殿的血腥气似乎还隐约萦绕在鼻尖,混合着墨锭研磨开后清苦的气息,构成一种独属于权力顶峰的、冰冷而沉重的氛围。
萧辰揉了揉因连日疲惫和高度紧张而刺痛的眉心,并未立刻着手处理那堆积如山的奏章,而是下意识地走向书案一侧。
那里摆放着的,并非紧急军报或重要政务,而是一些看似不甚紧要的文书、各地寻常的请安折子,甚至是内务府呈报的、关于明日登基与册后大典流程细节的最终确认文书。
他需要一些琐碎的东西来暂时填充思绪,平复那因即将彻底掌控天下、却也因潜藏危机而隐隐躁动的心绪。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些纸张上划过,目光有些放空,脑海中却不期然地浮现出凤仪宫内,云锦身着皇后祎衣那绝美而脆弱的身影,以及她欲言又止时眼底那化不开的忧色。
心头那根名为“不安”的弦,又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他的指尖触碰到一封混在普通文书里、看起来并无特别之处的信函。信封是常见的青皮纸,没有落款,也没有火漆封印,就像是无意间被夹带进来的私信。
若是平日,这等来路不明的信件根本到不了他的案头,更不会引起他的注意。但此刻,或许是因为心神不宁,或许是因为那信封的普通反而显得突兀,他鬼使神差地将其抽了出来。
信纸展开。
当那上面的字迹映入眼帘时,萧辰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字迹……清丽隽永,笔锋间带着女子特有的柔韧与风骨,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是云锦的字!
可这并非他见过的、她写给他的任何一封家书或日常手札。这字迹里,少了几分温情,多了几分疏离与……决绝?
他的心,没来由地往下一沉。目光迫不及待地扫向信的内容。
【凤先生亲启:】
开篇的称呼,像是一根冰刺,瞬间扎入萧辰的眼底!凤先生?凤栖梧!
【京中诸事已备,时机将至。封后大典,百官朝拜,万民瞩目,正是防卫外紧内松,易于脱身之良机。】
【先生所安排接应之人,可于典礼尾声,朱雀门换防间隙,以锦瑟阁商队标识为号,混入出宫车驾。妾身届时会借故暂离主殿,于约定地点汇合。】
【归国之路,所需一应物什,妾身已暗中备齐,隐匿于城南旧库甲叁号。血脉躁动日亟,此间凡尘,灵气稀薄,确非久留之地。唯有回归圣地,方能解脱此身桎梏,重掌凤隐权柄。】
【此番离去,恐再无归期。凡尘种种,譬如朝露,终将消散。望先生早做安排,确保万无一失。】
【锦,手书。】
信的内容不长,却字字如刀,刀刀见血!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地捅进萧辰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搅动!
“时机将至”、“易于脱身”、“归国之路”、“再无归期”、“凡尘种种,譬如朝露”……
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构成一幅清晰而残酷的图景——她早已计划好,要在他给予她最极致荣耀、最盛大典礼的时刻,利用典礼的混乱与间隙,与凤栖梧里应外合,彻底地、决绝地离开他!抛弃他!
她口中的“血脉躁动”、“非久留之地”,更是与凤栖梧当初所言,严丝合缝地对应上了!
原来,她不是被迫,不是无奈,而是早就认定要回归那所谓的凤隐国,去做什么女皇!她甚至将他们的感情,他们的一切,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凡尘种种,譬如朝露”!
那他呢?他倾尽所有,不惜背负谋逆骂名,踏着鲜血登上皇位,只为给她一个最尊贵、最稳固的身份,试图留住她……
这一切,在她眼中,算什么?一场可以利用的、盛大的掩护?一个可笑的、无谓的挣扎?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瞬间将他淹没!
震惊、难以置信、被背叛的剧痛、以及那深入骨髓的、名为“失去”的恐惧,如同无数疯狂的毒藤,瞬间缠绕住他的五脏六腑,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噗——”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竟被他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他握着信纸的手,因为极致的用力而剧烈颤抖,指节泛出骇人的青白色,薄薄的纸张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乎要被攥碎!
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最初的震惊与剧痛过后,迅速被一片赤红的、毁灭一切的疯狂所取代!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思考能力,在这一刻,被这封“密信”带来的嫉妒与恐惧,彻底吞噬、焚烧殆尽!
他猛地抬头,双眼赤红如血,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和近乎癫狂的偏执!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去找她!当面问清楚!不!是去质问她!去撕碎她那虚伪的、欺骗他的面容!
“轰隆!”
窗外,恰在此时炸响一道惊雷,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了他扭曲而狰狞的脸庞,也照亮了他手中那封如同诅咒般的密信。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一把攥紧那几乎要被他捏烂的信纸,猛地转身,带着一身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戾气与杀意,步伐踉跄却又快如闪电,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御书房,朝着凤仪宫的方向,狂奔而去!
风雨欲来,夜,彻底陷入疯狂。
……
就在萧辰如同煞神般冲向凤仪宫的同时,一道隐藏在宫墙阴影下的、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悄然对着黑暗中打出了一个手势。
收到信号,另一名易容成普通内侍的幽冥司细作,立刻按照墨阎的指示,故意在沈砚前往凤仪宫为云锦请平安脉的必经之路上,“无意间”透露一个消息:
慕容翊公子有关于“海外寻得延缓血脉发作秘法”的紧急消息,需立刻与王妃、沈先生及凤栖梧先生,在宫中废弃已久的“揽星阁”密室一叙。
一张精心编织的、旨在将误会推向极致深渊的大网,已然撒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