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江海潮起潮落,转瞬已是六年光阴流转。
当年云中锦被逼回京后,不断追问漕江事,三司总是推脱会“再行查察、再议”,但终究没了下文。
数月之后,知州云知秋就调任户部侍郎,由甄有德接任知州,而搜寻窫窳之事则不了了之。
云中锦谓之三司推事审决不当,意欲闯宫上告,反被大理寺拿住下了大狱,幸有恩师武大人出面将她保了下来。
武大人又几番语重心长地告诫劝导,说官场之事错综复杂,非一己之力所能改变,且云知秋与甄有德背后的靠山很可能就是圣上身边的人,就连他这个刑部尚书亦无法撼动,只能另行安排见机行事,劝她耐心等待,不要再节外生枝。
这一等,便是六年。
云中锦虽然升任刑部九品知事,但终究意兴阑珊,却又在那陈年卷宗里发现了个泼天大案,一口气薅了九颗人头,受到圣上的赏识。
然而又因她不愿成为宫中侍卫,而被圣上罚在街上擒贼。
此番因江南决堤淹没了沿海数个县城,人员伤亡惨重,江南知州甄有德畏罪自尽,所贪墨的钱款下落不明,同时赈济灾民的赈粮失盗,江南百姓是雪上加霜。
圣上有意彻查江南大案,却又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以免造成官场动荡,这才想到了云中锦,擢升她为五品巡检官,奉?下江南查察钱款去向以及赈粮的下落。
时隔六年二下江南的云中锦,坐在苏家小栈的窗前,望着窗外忙着对百姓嘘寒问暖的苏绣,不禁百感交集。
才到漕江一日,她便已分清了各种人群对于苏绣的称呼之别。
从其他县逃荒来的流民对她下跪,唤她“苏菩萨”,说她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漕江百姓见苏绣都恭敬揖礼,道,“苏帮主吉祥”。
而漕帮的帮众则都道,“帮主万安”。
苏绣在不同的人群中应对自如,言笑晏晏,眉目之间却又不失漕帮帮主的威仪。
对于云中锦来说,苏绣的身影既熟悉又陌生,笑容则愈来愈显得虚假造作,笑容的背后,不失为一个杀伐果断之人。
她打从心眼里不想将此次的查察与苏绣联系在一起,但心又隐隐觉得,恐怕与她脱不开干系。
毕竟六年前,苏绣就看上了甄有德的背后势力,不惜牺牲苏络的前程,将他送到甄有德身边去当师爷的,谓之曰“甄有德当官,也等于阿弟在当官”。
这些年苏络也的确借着甄有德之势混得风生水起,同时这也就意味着,苏绣与甄有德之间的勾联十分紧密。
而今甄有德畏罪自尽,苏络这位师爷又岂能独善其身?只是因为苏绣凡事比别人多算计一步,当她意识到甄有德即将出事,就抢先让苏络逃之夭夭了。
新任知州喻文谨原本应该下海捕文书通缉苏络,但是碍于苏绣的面子和她的势力,以及她在百姓当中的威望,且官府眼下还要依靠她赈济灾民稳定民心,因而按下了迟迟不发。
这也正是苏绣有恃无恐的缘故,江南愈是灾情严重,流民愈多,愈显得她的举足轻重。
不知觉中,云中锦长叹了一声。
“哎,你们这一对老友,时隔六年的重逢,似乎仍旧不甚愉快呀。”坐在对面的陈克己立即觉察到了云中锦的忧虑重重。
“要你管?你让人去把屋子收拾出来了吗?”云中锦道。
“去了,我一早就去州衙告知差役把后衙收拾出来,我们大人打算搬过去住。这会儿,应该是已经收拾好啦。”陈克己回答道。
却又甚是不甘心地问道,“阿锦,你真的真的确定要搬到州衙去住?”
“这已经是你第三遍问了,凡事不过三,再问就哪里凉快往哪里去,别再跟着我。”云中锦不胜其烦,拿起佩剑,自顾自地下楼就走。
“哎,我是你的跟班,当然是你去哪里我跟到哪里啦,否则我大老远的从京城跟来漕江做甚?”
陈克己背起行囊咚咚咚地跟下楼来,一边到后院牵马,又边嘴里仍是嘀咕个不停。
“阿锦,也不是我非要啰嗦,只是提醒你,那里可是甄有德的住所,横死之人阴魂不散,连新任知州大人都不愿意住的。”
云中锦站住了,说道,“他不愿意住,正好让给我们住呀。偌大的州衙,甄有德这些年来又颇费了些银两修葺一新,就这么荒着岂不可惜?若说阴魂不散,那么多死难者的魂魄缠着他讨要说法,他都应付不过来呢,还有胆子敢到我面前来生事?”
“再说,从古至今,哪个地方不死人,又有哪片土地是完全干净的?就拿你现在站的地方来说吧,六年前的一刀见喜案,那个刘光耀被阉时,就倒在小巷这个位置,你脚下的地儿沾过他的污血呢。”
“什么!”陈克己猛地一个激灵,跳开了一步,疑惑地看了看周遭,“这哪有小巷?”
这里已经没有柴房也没有小巷,原先苏家小栈后面的宅子,全被苏绣收下来进行了改造扩建,又种上了花花草草,已然是一个鸟语花香的后花园了。
诸葛妻死后,她的娘家人并没有在漕江城现身,原来的绣品店自然而然被苏绣收入囊中,苏家小栈便形成前有街后有园的格局,无怪乎知州喻文谨大人在这里住得那么舒心了。
“这里有住有吃有喝,搬去州衙可就没这么方便了。”
走出苏家小栈大门,陈克己仍是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
云中锦忽然住了脚,陈克己以为她改变主意,顿时大喜过望,却不料她拔腿直往海边奔去。
“哎,阿锦,等等我。”陈克己只得丢下马,追着云中锦身后七拐八弯地来到了海边木棚屋。
一排排新建的木棚屋乃是苏绣为安慰苏缨,也是为受灾的百姓所建,云中锦一间间看去,几乎每间木棚屋里都供着个神位,木雕的神像眉眼象极了苏绣,百姓还真是把她当做救苦救难的菩萨供着了。
这让她想起了,诸葛仇和两个牢头家中所供奉的虫爷神像。
苏绣在漕江的威望,就好比虫爷在海岛秘境中的威望一样,人人皆仰视崇拜。
“苏帮主为百姓做了这么多实事,又赈粮又建屋的,被人崇拜供奉也是理所应当。”陈克己说道。
“阿锦你想啊,人们信佛信菩萨,每日烧香供奉的,为了啥?不就是为了脱离苦难过上好日子吗?苏绣正好帮他们脱离了苦难,那不就是他们从菩萨那里求来的吗?”
“她最好是真菩萨,只做好事,别做什么坏事。”云中锦喃喃道。
陈克己笑道,“她做了这么多大好事,给了老百姓生路,当然就是真菩萨了。你见过坏人做好事的吗?”
云中锦看着陈克己,年纪比她大,却极是天真,也没有什么心机,因而也不想与他多说,径自推开苏家木屋的门。
苏家的木屋还建在原来的位置上,屋中格局与陈设一如当年,此时只有苏缨一人呆坐着。
“姐,娘娘在哪里?”云中锦问道。
“娘娘?”苏缨一脸茫然。
“就是那位满头白发,只喝水吃果子的娘娘,她在哪里?”
“娘娘,白发娘娘,她在哪里?是啊,她在哪里?”苏缨象是此时突然才发现娘娘不见了似的,站起身来转着圈四处寻找。
“娘娘,我的娘娘在哪里?”
她跑出屋子,见到每一个人便拽着问,“看见娘娘了吗?我的娘娘不见了,她在哪里?”
所有人都摇着头,告诉她,“这里没有娘娘,只有郡主您呐。”
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是沾了苏缨的光才有了栖身之所,没有歧视她,亦没有人嫌弃她精神不济,都对她温和地笑着,顺着她唤她郡主。
“阿爹,我的娘娘没有了。”苏缨哭着回到了小屋,象从前白发娘娘一样蜷缩在角落里,口中念念有词。
“阿爹不见了,娘娘也不见了,窫窳也不见了。”
“姐姐,你知道窫窳?”云中锦听到苏缨念叨窫窳,急忙拉着她问道,
“窫窳,它哭起来就象个孩子,它最听娘娘的话了,娘娘轻轻拍着它,它就不哭了,象婴儿那般睡着,可他们,怎么就都不见了呢……”
云中锦怔怔地看着苏缨,她怎么知道窫窳哭起来就象个孩子,又怎么知道它最听白发娘娘的话?
莫非,苏缨见过窫窳和娘娘相处时的情形?
当初她就觉得苏绣把白发娘娘接回家中照料,其用心就不单纯,因为她很清楚,白发娘娘懂兽语,与窫窳一同被诸葛仇囚于地牢中相依为命多年,控制了白发娘娘,就等于控制了窫窳。
苏绣向她保证过会好好照料娘娘,而娘娘不见了,苏绣为何只字不提?
难道,她利用白发娘娘找到了窫窳,并将它与娘娘关在了别处?
这么多年来,云中锦也曾不断问起窫窳之事,都被告之搜寻无果,但亦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上报过窫窳吃人的消息,已调任户部侍郎的云知秋还曾笑称,窫窳已回归天庭了。
若是它还在漕江,那必是有人养着。
若是苏绣养着窫窳,她的目的何在?她又以什么来喂养窫窳?
“绣,你愈来愈让我看不懂了。”
想到苏绣有可能象诸葛仇那般圈养着窫窳,云中锦不禁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