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英的指尖悬在竹匾上方半寸处,月光从窗纸的破洞漏进来,在三十枚珍珠色的蚕茧上投下细碎光斑,像星子落进霜瓷盘中。
青囊子的声音仿佛从寒潭深处浮起的冰碴,顺着她后颈缓缓爬入耳道:
“寒蚕蜕壳之夜,吐丝最净,蜕皮最寒,正是‘五引’最后一味。”
她盘坐在草席上,腰背绷得像拉满的弓。
这是她守在寒蚕房的第三夜,玉坠贴在胸口,那道细微的裂纹随着心跳一下下刺痛,像根烧红的针在皮肉里挑。
她虽未入空间,却以玉坠为引,将自身性命与寒蚕同频,外界每过一刻,她的气血就被抽走一分。
昨日给小药渣喂丹时,喉头涌上的腥甜便是代价,可她生生咽了回去,血沫黏在舌根,泛着铁锈味。
“光……在动。”
竹门“吱呀”轻响,网伢子缩着脖子挤进来,冻得通红的鼻尖几乎要碰到竹匾。
这孩子原是个聋子,被林英用空间里的野山参吊回半条命后,竟生出了双“天眼”,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气,闻得到隔山的风。
此刻他仰着脸,眼瞳里映着茧上流转的微光,像水底游动的银鱼,“像蚕要醒了。”
林英攥紧腰间的短刀,刀鞘是野猪皮鞣制的,边角早已磨得发亮,如同她这些年的隐忍。
子时三刻的梆子声刚在村口响过,第一枚蚕茧突然颤了颤,比蚊鸣还轻的“嘶啦”声里,银丝裂开道细缝。
一只半透明的幼蚕缓缓爬出,旧壳留在茧中,泛着若有若无的金纹,那是寒蚕毕生的寒毒,全凝在这层皮里了。
她抄起冰玉匣,玉勺在掌心沁出冷汗,指尖触到匣沿时,一阵刺骨寒意顺着手腕窜上肩胛,仿佛有冰蛇钻进了血脉。
第一枚蜕壳刚入匣,颈间玉坠“嗡”地剧震,寒潭的水线在意识里疯狂下降,半尺,一尺……她咬得后槽牙发疼,耳边嗡嗡响着青囊子的话:“你救十人,损寿一载。”
可当她想起小药渣烧得滚烫的身子,想起王婶跪在祠堂前磕得额头青肿,这疼便成了钝钝的,像块烧红的炭焐在胸口,她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
第三枚蜕壳入匣时,窗外的雪粒突然大了,扑簌簌砸在茅屋顶上,像谁在撒盐。
林英的指尖沾了血,是刚才取茧时被冰玉划破的,血珠落进匣里,竟“滋”地一声融了,在寒蜕上晕开淡红的雾。
她没察觉,直到第七枚茧裂开,眼前突然发黑,扶着土墙的手直往下滑。
“林队长!”
火炉婆的声音像口响钟,撞得耳膜生疼。
老灶妇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裹着的蓝布衫还沾着灶灰,布满裂纹的手稳稳托住她后腰:“火不能熄,人不能倒。”
她指了指村东头的灶房,青烟正从烟囱里钻出来,绕着房梁缠成细缕,“五药引我按那白胡子说的比例下了瓮,松脂火煨着,我盯着呢。”
林英这才注意到,火炉婆的眼尾全是红血丝,眼角还沾着块黑灰,她定是三日没合眼了。
老妇把怀里的粗陶碗塞给她:“喝口热姜茶,我烧了一辈子灶,还没见过药能开花。”
姜茶的热气扑在脸上,湿漉漉地黏住睫毛,辛辣的气息冲进鼻腔,舌尖尝到一丝焦糖般的回甘。
而就在同一时刻,村外柴垛后,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灶房草帘缝隙透出的火光。
赵德海的徒弟蜷在雪中,鼻涕冻成冰线,看火炉婆掀开草帘,火光映得她脸上的皱纹都在跳。
瓮里的药汁“咕嘟咕嘟”响,突然“噗”地一声,一朵金莲花从瓮口浮起来,花瓣上还沾着水珠,三息后才“啪”地散成青烟。
他裤裆一热,连滚带爬跑回县城时,鞋都跑丢了一只。
“师父!”徒弟跪在赵德海跟前直哆嗦,“那火里……真开了花!”
赵德海正翻着祖传的《药王真解》,泛黄的纸页停在残页处。
他摸出老花镜戴上,听着徒弟的描述,手指突然抖得厉害,残页上模糊的字迹写着“九转丹成,火里生莲”,和徒弟说的分毫不差。
他忽然笑了一声,眼眶发酸,手指抚过残页边缘的焦痕,那是祖爷临终前烧掉的三页。
他曾以为是防秘外泄,如今才懂,那是无人能解的天机。
“我守了一辈子方寸之地,原来不过是井底看星。”
他缓缓摘下挂在墙上的“仁心济世”匾额,轻轻放在地上。
再抬头时,眼中已无执念。
第六枚寒蜕入匣,窗外鸡鸣未起。
第七枚落下,天边已泛鱼肚白。
一夜复一夜,她数着梆子声熬过来,指尖冻得发紫,唯有怀中玉坠还在搏动,像另一颗心脏。
直到第七夜的梆子响起,格外沉重,仿佛敲在棺木上。
林英守在灶房门口,寒蚕蜕的冰玉匣焐在怀里,能感觉到匣内的寒毒正和她的体温较劲,寒气透过衣料,像无数细针扎在心口。
突然,瓮中发出“嗡”的一声,像古寺里的铜钟被撞响,青烟“刷”地冲上天,在夜空里凝成九只白鹤,振翅往村西头飞去,那里是小药渣家,是王婶家,是所有等药救命的人家。
“丹成了!”火炉婆喊得破了音,她抄起铁钳去掀瓮盖,被林英一把拦住。
热气裹着药香扑出来,九粒金丹浮在琥珀色的药液里,每一粒都流转着星光,香气清冽如雪松初绽,又似晨露滴石,沁入肺腑。
林英伸手去抓,喉间突然腥甜,一口黑血喷在最上面那粒丹上。
火炉婆吓得要喊,她却笑了,用袖口擦了擦嘴:“我血比药干净,正好压毒。”
这些年吞吐空间灵粹,她的血早已不是凡物,而是淬过三昧真火的引子,最能镇住暴烈寒毒。
首丹裹着蓝布,是小药渣他娘的旧围裙。
林英踩着没膝的雪往村西头走,背后传来赵德海的咳嗽声。
她转头,见老中医立在山坡上,《黄帝内经》横放在膝头,这是医者认输的礼节,也是认祖的仪式。
雪还在下,林英推开小药渣家的木门时,孩子正攥着他娘的手哼哼。
她把丹丸塞进他嘴里,温水喂下的刹那,窗外掠过一道白影,是方才那只鹤。
小药渣他娘哭出了声,林英却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
玉坠的裂纹又深了些,可她听见自己心跳声里,混着孩子均匀的呼吸。
后半夜,她终于昏睡过去……梦里,寒潭枯竭,玉坠碎成齑粉。
一个声音低语:“小药渣第三日能下地跑了,咳血止住了,小脸像沾了晨露的山果。”
三天后的清晨,窗台上的冰棱还没化,小药渣突然掀开被子,光着脚就往门外跑。
他娘追出去时,见他蹲在雪地里,正用冻红的手指戳一只停在松枝上的白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