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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夫人又在逗弄年轻媳妇了?”

来人声音温和,却自带一股威严。

是今日寿宴的主角之一,吕希哲的三弟,吕希纯的夫人谢氏。

这时候的谢氏,与魏晋时期的谢,完全不是一个层次。

但即便如此,谢家出来的姑娘,也不是普通人家能攀附上的。

谢氏嫁给吕公着第三子,也算是门当户对。

孙氏一见她,脸上笑容更盛,明显收敛了几分随意:“吕三夫人您可来了,我正和裴夫人说起裴佥判年轻有为呢!”

谢氏的目光落在陆逢时身上:“这位便是裴佥判的夫人?

果然气度不凡。”

“墨卿那孩子不错,不骄不躁,是块好材料。”

她直接称呼裴之砚的字,显然是早就做过一番功夫的,如此称呼,耐人寻味。

若说是赞赏,却又称他为材料。

而非栋梁之才。

素来就有宴无好宴这句话,才落座半刻钟,陆逢时便领教了一番。

你来我往间,全是试探。

陆逢时没有多言,这次只是喊了声吕三夫人,行了晚辈礼,便坐在那不动了。

谢氏作为主人家,岂会让自家的宴席冷场。

招呼着大家唠家常。

这些,陆逢时是一句嘴也插不上。

当然,她也没兴趣。

正当谢氏游刃有余地主持着场面,与诸位夫人闺秀言笑晏晏之时,一道更为雍容华贵的身影在一众仆妇婢女的簇拥下,缓缓步入水榭。

来人约莫五十上下,身着深青色绣金凤牡丹纹样的锦缎大袖衫,头戴着翡翠掩鬓,正中一支赤金点翠祥云凤凰步摇。

仪态端庄,面容保养得宜。

她一出现,原本略有些嘈杂的水榭顿时安静了几分。

所有女眷都站起身来。

正是今日的寿星吕希哲的夫人,吕家当家主母,出自荥阳郑家的郑氏。

她没有立刻走向主位,而是目光含笑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陆逢时这一席。

很快又收回目光。

“方才处理些琐事,来迟了些,诸位夫人莫怪。有劳三弟妹替我周全。”

谢氏浅笑回道:“大嫂言重了,分内之事。”

郑氏落座,宴席便正式开始。

珍馐佳肴如流水般呈上,水榭外湖面上歌姬乘着小舟轻歌曼舞,丝竹声悠扬,一派富贵风流。

席间话题多是洛阳风物,各家趣事。

陆逢时安静用餐,偶尔与身旁的刘云明的夫人小郑氏低声交谈两句。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

一位身着石榴红襦裙,眉宇间带着骄纵之气的少女忽然将话题引向陆逢时。

声音清脆,带着几分天真无邪的好奇:“裴夫人从江南余杭而来,那地方听说风景极好,女子也都温柔似水。

不知裴夫人平日在家,都做些什么消遣?”

“可会抚琴弈棋,吟诗作画?

我们洛阳的姐妹常以此自娱呢。”

陆逢时抬头,哦了一声,道:“不会。”

众人神色各异。

小郑氏放下筷子,小声告知:“她是西京留守李大人的嫡孙女。”

那来头不小。

难怪这话看着是好奇闲聊,实则暗藏机锋。

点明她来自温柔似水的江南,又问及风雅技艺,她若是说不精此道,便做实出身乡野不通文墨。

那与这满座的雅致贵女们便格格不入。

她们心里难道不清楚?

就是故意刁难。

只是未曾想到,陆逢时如此直白的回答两个字:不会。

此言一出,水榭内顿时安静了一瞬。

那李娘子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愣怔之后,眼底闪过一丝轻蔑与得意:“裴大人才高八斗,裴夫人却不通文墨,我有些好奇,那你们平时能聊得来吗?”

陆逢时吃的也差不多了。

缓缓放下手中的筷子,慢条斯理的用帕子擦了嘴。

这才抬起眼,目光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怜悯,看向那位李娘子:“这位娘子所言,倒是让我想起一则旧闻。

昔年东坡先生谪居黄州,常与田野樵夫、市井贩夫往来,听他们说稼穑之艰,市价之变。”

“先生曾言:‘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她目光扫过在场神色各异的众人,继续道:“可见真正通透之人,眼中从无高低贵贱之分,亦不会以己之长,轻人之短。

“夫妻之间,贵在知心。

“外子与妾身,平日所谈,或许是民生琐事,或许是书中趣理,又或许只是一碗羹汤的咸淡。

只要心意相通,言谈自然投机,又何须拘泥于是否一定要琴棋书画,字字珠玑呢?”

陆逢时这一番话,引经据典。

瞬间将李娘子那“不通文墨便无法交流”的论调衬得无比狭隘浅薄。

紧接着,她又将夫妻相处之道归于知心与心意相通,反而显得李娘子的问题幼稚而失礼。

李娘子一张俏脸瞬间涨得通红,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周遭那几个原本等着看笑话的小姐妹,也纷纷尴尬地移开视线或低头喝茶。

竟无一人帮她说话。

说什么呢?

明明这个陆氏就是粗鄙的乡间妇人,可人家一开口,那学识把她们全都给比了下去。

这时候开口,不是自己找不痛快。

李娘子身份贵重不假,但这个时候显然不是出头的好时机。

主位上的郑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赞赏,适时地轻笑出声:“裴夫人此言大善。”

“夫妻伦常,本就在于一个“知”字。琴棋书画是雅趣,柴米油盐亦是真谛。能说得上话,便是最好的。”

另一位与郑家交好的老夫人也笑着附和:“正是这个理。倒是我们做这些老婆子,整天拘着孩子们学这学那,反倒忘了根本了。”

经此一番,再无人敢小觑这位不通文墨的裴夫人。

她虽未展示任何才艺。

但那份引据经典的信手拈来,不卑不亢的气度以及四两拨千斤的智慧,远胜于浮于表面的吟诗作画。

水榭女客这边暗流暂息,丝竹声依旧悠扬。

不过众人心思已悄然变化。

陆逢时安然稳坐,仿佛方才那场机锋并未发生一样。

与此同时,隔水相望的男宾区。

气氛更是微妙。

宴席设在一处开阔的临水平台,视野极佳,可览园中盛景。

吕希哲身为寿星,坐于主位。

虽笑容和煦,与周遭几位年长的官员名士谈笑风生,但眉宇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仪。

不是普通文士。

裴之砚作为新面孔,且是今日洛阳官场风头最劲的人物,自然备受瞩目。

他被安排的位置不算靠前,却也不会是边缘的一席。

同席官员多是中年官员,品级有高有低,皆在官场沉浮多年的老练之人。

酒过数巡后,话题渐渐从风花雪月转向时政民生。

一位身着藏青色儒袍,身材有些消瘦的老者抚须开口,他是西京国子监的一位博士,姓王。

以学问渊博,言辞犀利得名:“裴佥判甫一至任便破获李将军案,雷厉风行,令人敬佩。

如今案犯都已伏诛,可老夫却听闻,涉案的军械流散颇多,不知后续清查之事,可还顺利?”

裴之砚神色恭敬:“王博士过誉。

此案能破,倚赖府尹大人坐镇指挥,同僚协力,下官不敢居功。”

“至于后续清查,确乃千头万绪,不过下官相信在府尹大人的带领下,一定会追回流失军资,厘清责任,还朝廷法度。”

王博士轻笑一声,举起杯中酒往前推了推,轻啄了一口。

此时,又有一位身材微胖,面带富态的官员笑着接话:“裴佥判所言极是。

不过,如今这世道,牵一发而动全身也是常事。”

此人是洛阳县的一位权贵,与转运司多有往来,不过转运司出事后,倒是没看到过他的身影。

“李员外提醒的是。”

裴之砚也不过多阐述,只是平静道,“依法依规查证便是。

相信乾坤朗朗,自有公道法理。”

李员外一愣。

呵呵两声,兀自与旁边的官员喝酒唠嗑去了。

裴之砚拿起筷子,接着吃。

主位上的吕希哲一直静静听着,此时方才缓缓开口:“裴佥判年纪轻轻,能持重若此,甚好。”

办案子,既要有一往无前的锐气,也需要洞明世事的练达。”

“分寸二字,最是重要。”

裴之砚再次放下筷子,站起身来表示受教:“吕公教诲的是,下官谨记于心。”

又有一位官员似是不经意地笑问:“裴佥判师从何处?观你言谈举止,颇有章法,想必是名师高徒!”

“晚辈愚钝,岂敢妄称名师高徒。

只是自幼蒙学于乡塾,后再书院进学罢了。”

“听闻是在一个富商捐赠的书院,叫什么名字来着,竟一时想不起来。”

裴之砚道:“鹤山书院。”

那官员呵呵道:“对对,不过之前还以为裴之砚如此才华,或是从哪个知名的书院出来的。”

裴之砚笑而不语。

这时,一直不曾言语的李格非开口:“鹤山书院确实名气不大,不过我听说,故国子直讲龚原,曾有一段时间游历至余杭郡。”

此话一出,宴会竟然逐渐安静下来。

龚原是谁?

只要是做学问的,没几人不知。

他是王安石的门生,即便老师已经故去,仍旧坚持他的思想理念,并未划清界限。

所以在太后掌权的这段时间,龚原一贬再贬。

后面干脆四处游历讲学。

倒是没人关注,他具体去过哪里。

李格非又是如何得知,他曾在余杭郡停留过?

吕希哲的目光落在裴之砚身上:“裴佥判是龚原的学生?”

吕希哲此问一出,临水平台上的气氛瞬间一变。

即微妙又有些凝重。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裴之砚身上,等待他的回答。

“回吕公话,晚辈确曾有幸,于鹤山书院蒙龚先生教诲数月。”

裴之砚谈到他,眼神多了几分郑重,“先生学识渊博,于经义见解深刻,于治政亦有独到眼光,令晚辈受益良多,至今感念。”

气氛更加微妙了。

谁都知道,龚原与吕家不对付。

“不过,先生教导,重在学以致用,经世济民八字,常言道‘尽信书不如无书’,鼓励学生独立思考,不囿于一家一言。

晚辈资质驽钝,于先生之学,仅得皮毛,未能深究其奥义。”

吕希哲眸光闪了闪,道:“那依佥判之见,如今朝廷法度,是新的好,还是旧的适宜?”

“晚辈入仕日浅,见识有限。

不过,学生以为,法无新旧,唯有适其时,利其民便是好的。”

“好一个适其时,利其民。”

吕希哲缓缓开口,语气中听不出息怒,“不囿于门户之见,能持中务实,以国事民生为重,确是难得。坐吧。”

他没有深入追问。

也没有表态。

但“难得”二字,已是一种隐晦的认可。

在场人精于察言观色,心中各自都有了计较。

这位裴佥判,背景或许与新学有些牵扯,但本人显然是个极有主见,且懂得官场生存之道的聪明人。

不是简单归类或拿捏的角色。

难怪太后和官家,要把他安排在这里。

不好拿捏,那就是把锋利的剑,只是究竟如何锋利,那就看接下来的了。

洛阳城,可不是说办下一件李仪案,就行的。

宴席上的话题随后又被引开。

但经过这番问答,裴之砚在洛阳顶级官宦圈子里的形象,变得清晰,但也更加复杂。

在他们认为,这不仅仅是个运气好破了案的年轻人,而是有头脑,有原则,且深谙进退之道的年轻佥判。

宴席散时,已是月上中天。

宾客们互相道别。

裴之砚也与几位同僚拱手作别后,正欲寻陆逢时一同离去,一位身着深蓝色锦袍,年纪看着约莫三十左右的男子笑着走了过来。

此人方才宴席上坐在不远不近处,

裴之砚有些印象,似是西京留司御史台的一位属官,姓邵。

“裴佥判,请留步。”

邵御史笑容可掬,语气热络,“今日得见裴佥判风采,真是名不虚传啊。”

裴之砚停步,拱手回礼:“邵御史过奖了。”

邵宏摆摆手,仿佛随口提起般说道:“诶,裴佥判少年英才,如今更是深得府尹大人信重,日后前程不可限量。不过方才邵某偶然听闻,裴佥判如今似是住在府衙官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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