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澄清坊的温府,内外缟素茫茫,白得刺眼。
大贞内阁首辅温恕的独子猝然病逝,不出半日便成了京城大小衙门里唯一的谈资。
乌漆大门覆着粗麻,门前车马却较往日更稠了几分——吊唁的、探口风的、作势的,各色轿马流水般往来,悄无声息。空气里难闻几声真切悲音,唯有门房内堆积如山的考究奠仪,无声陈列。
哀乐未歇,暗流已涌。
有人欢喜就有人忧,这京师的悲欢,从来不曾相通。
上任没几个月的刑部尚书许骧,于京郊古觉寺外发现九具无名尸身,当即率人查勘。
不过一日,他便将查勘结果上奏庆昌帝,为此案定性:此九人系正月间谋害赴京上任的吏部侍郎曹如意满门的元凶,亦是近日胆敢行刺圣驾与东宫的逆贼,也是数月前意图刺杀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许正的暴徒。
对于这份直指三桩惊天大案的奏报,庆昌帝当即准奏,甚至未交三法司复核。
谕旨快得翌日迅疾颁下:将这九人枭首示众,悬首九日,以儆效尤。
另有恩旨:刑部尚书许骧,忠勤可嘉,查案迅捷,特进散阶资善大夫,赐貂裘一袭,赏银千两,用示殊荣。
这道恩旨一出,朝野皆知分量。资善大夫乃正二品文官升授之阶,虽不掌实权,却是朝廷认定的崇高名位。庆昌帝以此虚衔相赐,实实在在地表达了帝王对此事的褒奖与重视。
朝野上下,暗议纷纷。众人心下狐疑,不知是该羡慕嫉妒恨,还是该质疑此事的严谨度:这许尚书办案怎么跟串糖球似的简单?仅凭几具无名尸,一日之内便将数桩悬案串在一起定了案,会不会太过儿戏?!
然庆昌帝都认下了,众臣也只能一边肚里骂娘,一边捏着鼻子认了。
毕竟米已成炊,横竖曹如意已戮尸,太子已入土,许御史也活蹦乱跳...
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亦无碍...
爱咋咋地吧!
但很快,便有人品出一丝蹊跷:怎的这边刚曝出流寇尸首,那边温阁老便死了儿子?天下哪有这般凑巧的事?
倒像是大家约着一起死!
此念众人也只在肚里翻滚两遭,绝不敢漏出半分。温阁老圣眷正浓,谁敢将此妄语传出府门?眼下最要紧的,是备厚礼、具素服,前往温府诚心吊唁。趁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对那位素来孤高的阁老表达哀戚,若能换来一丝青眼,才是正经的登天梯。
毕竟,人家刚死了唯一的儿子。
澄清坊温宅门前,高悬两盏硕大的素白灯笼,浓墨书就的“奠”字,在夜色中散发出庄严而冰冷的光晕。
日间,温府门前车马塞巷,该来的都来了。
京中六部九卿、勋贵皇亲,乃至各地督抚,所遣使者或亲至、或送帖,各式挽联与祭文堆满灵堂两侧。几位亲王、郡王更送来以明黄绫子装裱的挽联,高悬最显眼处,既显天家恩宠,也为这场丧事平添千钧重量。
吊唁完毕的官员们鱼贯而出,个个面色肃穆,步履沉缓。直至远离温府视线,方有人暗自深吸一口气,彼此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都说阁老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今日亲眼得见这般阵仗,才知“权势”二字,竟可沉重如斯。
更令举朝震动的是,翌日近午,庆昌帝圣驾亲临温府。帝躬亲焚香奠酒,继而俯身,双手稳稳托住温恕欲谢恩的双臂,声音沉痛而清晰,足以让每位臣子听真:“温卿保重,尔之痛,即朕之痛。然天下重任在肩,朕与江山,皆离不开卿。”
真是给足了温阁老至高无上的荣宠与慰藉。
夕阳残照,暮色四合。
如血的残光透过灵堂的素帘,在铺地的蒲团上投下最后几道凄冷的光斑。白日的喧嚣散尽,唯余满堂白烛在渐浓的暮色中跳跃着,将人影拉扯得忽长忽短,摇曳如鬼魅。
持续了两日一夜的诵经声,此刻已转为三四位高僧气若游丝的晚课。单调的木鱼声混合着香烛燃尽的焦糊气,反衬得灵堂愈发死寂。
温恕缓步踏入这片死寂之中。
他抬手轻挥,高僧们便敛衣躬身,悄无声息地退去。
偌大的灵堂,此刻只剩他一人。
他独自立于满堂烛火之中,身上那件宽大的生麻丧服,像一团沉重的阴影,几乎要将他瘦削的身形吞噬。他缓缓跪坐于蒲团之上,整个灵堂的重量,仿佛尽数压上他的脊背,僵直如一尊被悲痛冻结的石像。
昏沉光线里,一股混合着檀香、纸钱与百果祭祀的浑浊气息,滞重地弥漫在空气中。
温恕望着儿子的灵位,眼中首辅的锐利尽褪,只余下一个父亲空洞无望的悲恸。
良久,他疲惫地吁出一口长气,不再强撑,任悲戚之色浸透眉宇。
他缓缓起身,踱至棺椁前。
棺椁以整块罕见的阴沉木打造,乌黑的木色泛着幽寂的冷光——这已是他能给予谨儿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体面了。
温恕伸出手,轻轻抚上棺椁。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几乎冻结了他的血脉。连日来强行压制的悲恸,此刻如溃堤潮水,冲击着他铁石心肠的堤防。
他下颌绷紧,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底迅速蓄满了水光,随即化为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地溅落在衣襟上。
他有多少年未曾落泪了?
上一回...还是全家尽殁、天地孤绝之时。
太久了,久到他自己都已忘却。
漫长岁月里,他早已将自己活成一块无知无觉的顽石。
直至此刻,这顽石深处,竟也被悲恸灼出了滚烫的泪。
“谨儿...”温恕低声喃喃,心口绞痛,思绪纷乱如麻——至今想不通,祸从何起?
谨儿与九名清风,为何同时毙命?
而谨儿胸口那致命的伤口...
又是弩箭!
更令他愤懑的是,另外那九具尸首被许骧严密看管,他竟连探查的机会都无!那九人...对他意义非凡,如今他却连为他们收尸安葬都做不到!
愤怒、不甘、悲恸与巨大的无力感绞缠成网,将他死死困缚,几近窒息。
温恕死死咬住牙关,将泣声压在喉底。谨儿的尸身被弃于角门,身上竟还揣着那把手弩——这冰冷的铁证,如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这是报复!
一场赤裸裸的、刻意要让他看明白的报复!
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儿子是因你而死,因你的谋划而死!
一股尖锐的刺痛扎进心口,温恕抚在棺上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惨白。
他急促喘息,试图压下心底翻涌的寒意。
清风藏匿之处何等隐秘,何以行踪被精准掌握,又为何在最后一步功败垂成?!
更令他心惊的是,京师内外竟无一丝兵马调动的痕迹。那九名“清风”皆是万里挑一的好手,若非动用同等精锐且设下天罗地网,怎能将他们一网打尽,连一个活口、一丝痕迹都未留下?
他纵有雷霆之怒,却寻不到发难之的,只能将这刻骨之亏生生咽下。更可悲的是,他甚至不得不沿用庆昌帝掩盖太子死因的旧辞,对外宣称儿子是急病猝死!
想来,何其讽刺!
他多年苦心培植的、最锋利的刀刃,竟被连根斩断,一人不剩!
这冰冷的疑团,如巨石压在心头,令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锈般的腥涩。
更令他痛彻心扉的是,他心中已备好一场迟到的和解,欲将多年隐衷与满腹愧疚,向儿子尽数倾吐,却再无机会。
他还有无数关于谨儿外祖父的英伟往事,未曾讲述。
这世上,唯有谨儿,不仅能踏足他内心那片不容亵渎的圣域,更是唯一能真正理解栖居于圣域中那位父亲。
也唯有这孩子,能真正理解这个住在他内心圣域之人。
可他终究迟了一步。
那句“是为父不好”的剖白,他永远无法亲口说与瑾儿听了。
这将成为他余生无法弥补的愧疚与憾恨!
温恕的泪水潸然而下,抚着棺椁低泣:他甚至没来得及告诉谨儿,自己愿将这毕生心血托付于他;更没来得及亲口道一句——“你已是为父的骄傲”。
这迟来的认可,曾是谨儿苦求的微光。
可咫尺之隔,竟成永诀。
所有未竟之言,千言万语,终似尘埃落定,湮没于棺木永恒的沉默里。
命运何以待他如此刻薄!
他素来不信天命,却一次次被其玩弄于股掌。
往昔,他来不及告知父亲,自己已遇心爱之人;如今,他更来不及告诉儿子,在自己心中,瑾儿...已经占据着最重的分量。
温恕抬袖,狠狠抹去颊边泪痕,目光死死钉在棺椁上,灼热得几乎要在那冰冷的阴沉木上烧出两个洞来,只为再看儿子一眼。
他颤抖着手,从袖中取出那个色泽已然发暗的香囊,泪水再次夺眶。
初见谨儿尸身时,他便瞧见儿子一只手紧捂在腰间,指节僵白,仿佛攥着比性命更紧要的东西。他怀着微末的希望,用尽力气才将那已僵硬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香囊里,静静躺着的,竟是他给瑾儿的那方小印。
原来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这孩子最惦记着的人,仍是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
温恕将香囊紧按在心口,仿佛要堵住那道骤然裂开的深渊。他毕生追求的权柄、算计的得失,在儿子这沉默的守护面前,此刻竟似变得轻飘飘。
“谨儿...”温恕将额角抵在冰冷的棺木上,声音嘶哑,哽咽低唤,“你若真有话...今夜便入为父的梦吧。”
话音甫落,一管嗓音倏然自灵堂外的夜色中响起,清冽如山泉,却透着一丝蜜糖般的甜腻,瞬间击碎了满堂凝固的悲哀:
“令郎,的确有话要说。”
温恕抚在棺上的手猛地一颤,骤然僵住。
他猝然转头——
瞳孔之中,倒映出两道缓步迈入灵堂的身影。
陆青与沈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