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不过一两天功夫,传言像风一样飘到汴城的各处角落。街头巷尾谈论的都是沈记喜点的东家老爷被亲娘逼得自断一掌,断绝关系的故事。
有亲见者,唾沫横飞地详述那令人心惊的血流场面,引起唏嘘感慨万千;有认识沈老爹一家的,拍着大腿说那样良善的人家怎么可能是不孝之辈,定是被逼得没办法,可怜啊!
沈记喜点也跟着热闹了几日。有上门慰问的,有来打探的,有借机示好的,沈老爹作为当事人在家里休养,铺子里记账的活暂时由沈敦顶上。
他虽读过几年书,但对记账一窍不通,沈云姝给他培训了两天就赶鸭子上架上岗了。
万幸沈敦脑子不笨,只从前对这些不上心,如今拿起笔来,硬逼着动脑筋,也能做的有模有样。每天记的账带回来再给沈云姝查一遍,也就没什么问题了。
沈家突然成为舆论中心,且不是什么好事,自然引起了魏老太太注意。
“...她父亲还犯过事?这样重要的事居然隐瞒不报,这是把我们魏家当成什么?你去请她过来,我倒要问问她,让骁儿娶一个罪民之女,这就是她说得为他着想,为他好?!”
魏老太太满心震怒,武嬷嬷领命,正准备去请人,见魏骁撩了帘子走进来。
“见过大公子。”武嬷嬷忙行礼。
“你怎么过来了?”老夫人没好气道。
魏骁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微微一笑:“祖母还生孙儿的气呢。”
中秋家宴,他迟迟才到,让族中宾客等待许久,老夫人很是不高兴。
“哼,你如今是越发不把府里规矩放在眼里了,我生气有什么用?”魏老太太没好气道。
“实在是事出有因,还请祖母原谅孙儿这回。”魏骁起身向老太太行了个礼。
“怎么,又要护着你那心肝?”魏老夫人拍了拍桌子,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可知她父亲犯过事,是有过罪名的人,这样的人家,怎么好进我魏府的门?”
“此时我早已知晓,且也派了人去调查,如今已有结果。刺史将不日亲自重审此案,还其清白,祖母不必担忧。”魏骁道。
魏老太太张了张嘴,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心底堵的那口气又泄了。
“罢了,你既然都安排好了,我也不操这个心。他父亲既是清白的,案子审完后得好好替人家正名,省得外头人不知就里,还念着老黄历,污了她家名声。”
“孙儿明白,谢祖母提醒。”魏骁恭恭敬敬道。
“好了,你去忙吧。”魏老太太似是不耐烦,朝他挥了挥手。
“那孙儿晚些再来请安。”
魏骁退下后,武嬷嬷上前替老太太捶肩。
“人还去请么?”
魏老太太闭着眼,懒懒道:“还请什么?人家护的跟眼珠子似的,我又何必给他找不痛快。算了,既然他都打算好了,就随他去吧。”
武嬷嬷听出魏老太太话里态度的变化,有些意外。
“那您是准了这事了?”
魏老太太扯了扯嘴角:“我便是同意,她要进门也不容易,族里可不会轻易认一个平民女为主母。且看她自己的本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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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后,沈敬之在衙署眼见从热锅变成了冷灶。昔日交好的同僚都避着他,来往密切的上官也态度冷淡,与他不对付的更是冷嘲热讽。
他素来长袖善舞,几时遇到过这样的局面,心烦意乱之下,更隐隐察觉危机。
而沈老太太突发恶疾,半身不遂,人也有些癫,整日念叨“我是他娘,我没错”“孽子想害我”,翻来覆去这几句,大夫也束手无策,显然也没法再像以前一样替他出头。
然而真正的当头一棒,是八月二十五,中秋后的第十天,他在衙署处理公事,突然来了两个衙差,说刺史要重审当年的军粮掺假案,请他去问几个问题。
这一去,他就再也没能出来。
沈家也收到了消息,刺史大人会审那日,沈老爹也要在公堂接受质询,提供证词。
沈老爹没想过还有重获清白的机会,既惊讶又惊喜。想了半天,唤来杜锦香,想让她请齐老过来,将断掌取下。
王氏吓了一跳,坚决不同意,沈云姝自然也不支持。
沈老爹却打定了主意,耐心劝说。
“齐老也说了,断肢重续是不可求之事,这手就是勉强接上了,以后也没多大用处,反而接连处气血不畅,这手发痒发麻还疼,说不定还会腐坏,倒不如拿了省心。”
“再说我断掌的事外头已经传遍了,若我往人前一站,大伙瞧见我的手还在,恐怕又要生出别的传言。爹被这孝字压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一回,可不能让大家伙再站到那老婆子一头去。那爹不是白受这一遭罪?”
这么一说,王氏和沈云姝也有些犹豫,恰好齐老到了,也不废话,只问沈老爹想清楚了没有。
沈老爹点头,有些歉意。
“就是要再麻烦您一回。”
齐老捋着胡须,倒是挺有耐心。
“无妨,老夫就喜欢有血性的,你不错。取这断掌要受点苦,先熬点药让你睡过去吧。”
齐老交代了几句,杜锦香就去煎了药端来。
沈云姝扶着默默掉泪的王氏去外面等候。
取掌的过程不复杂,齐老顺便止血包扎,将伤口处理得利索干净,沈老爹好少吃些苦。
等沈云姝和王氏进屋,看到沈老爹光秃秃,抱着纱布的小臂末端,还是忍不住红了眼。
沈老爹修整一日,三堂会审那天,沈云姝全家都陪着出席公堂。
早听到消息的百姓们都蜂拥而至凑热闹,见这几日的话题中心沈老爹当真扶着个断手走进来,一下子都炸开了锅。
“呀!真断了啊!该多疼啊!”
“哎,我还以为骗人的呢,原来真的把自己的手剁了。是个汉子!”
“啧,这个当娘的也太狠心了,把儿子逼到这份上!”
“就是,只怕他那两个兄弟也不是好东西,亲兄弟落难就急着撇清关系,如今看人家发达了又贴上了,真是不要脸!”
“就是,我看这沈老板多半是清白的,定是被人害了!”
议论声钻入沈云姝的耳中。
她忽然明白了魏骁说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但凡沈老爹那日被沈老太太拿捏住了,今日被口诛笔伐的就是自己一家。
到时她们在这汴城也别想混了。
一声惊堂木,满室噤声。
年过五旬的刺史大人面目威严,开始重新审理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