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安,喝点汤吧,妈炖了一下午,温着呢。”
她眼底下一片青黑,像被浓墨重染过的宣纸,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显然也没睡好,一夜辗转反侧,梦里全是儿子沉默的背影。
“黎安,喝点汤吧?”
她坐在床边,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舀起一勺温热的汤,缓缓递到他嘴边,指尖微微发颤,“妈熬了好久的,火候足足煨了四个钟头,一点不敢马虎。”
傅黎安偏过头,脸埋在枕头里,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不想喝。”
乔晚音的手停在半空,瓷勺里的汤轻轻晃了一下,险些洒出来。
她的喉咙动了动,声音压得更低,像春风拂过枯叶,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就一口,好不好?就尝一口,行不行?你要是喝了,妈心里也能踏实点。”
她眼里全是期盼,那目光像被雨水打湿的烛火,微弱却执拗地燃烧着,映出一个母亲近乎卑微的乞求。
他哪还狠得下心拒绝,哪怕心里翻江倒海,也只能勉强张开嘴,任由那勺汤滑入唇间,只喝了半口。
那汤香得浓烈,参味裹着鸡汤的醇厚,在舌尖缓缓化开,是宋雅芝的拿手活儿。
以往每逢傅黎安训练回来,浑身冻得发僵,这碗汤总能让他从脚底暖到心头。
那时他总笑着说:“外婆这汤,赛过人参果。”
一口气能连喝三大碗,碗底刮得锃亮。
“味道怎么样?”
乔晚音轻声问,眼底藏着一丝希望的微光,像是怕答非所问,又补充了一句,“妈特意跑了一整天,跑了三个供销社,才在西城区那个老仓库换到这支老山参。人家说这参起码长了三十年,金贵得很。”
傅黎安没看她,眼神空茫地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际线上,只是机械地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没啥味儿。”
乔晚音眼眶瞬间就红了,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猛地勒紧心脏,鼻尖发酸,视线骤然模糊。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哽咽冲出口。
她把碗轻轻搁在床头柜上,陶瓷与木板相触,发出极轻的一声响。
然后她伸手攥住傅黎安的手,那只手瘦了些,掌心凉凉的,曾经布满茧子的手指如今安静地躺在她掌中。
她用力握紧,仿佛想用自己的温度唤醒什么,“黎安,你到底咋了?别瞒我,跟妈说实话,行吗?你这模样,妈看着……心都揪成一团了。”
他扭过头,依旧望着天花板,那上面有条细小的裂缝,像一道久未愈合的伤疤。
“就是……觉得没劲。”
他说得很轻,轻得像风吹过落叶。
这句话像根针,又细又冷,毫无阻碍地扎进了乔晚音的心窝,刺得她一阵抽疼。
她记得的傅黎安,从来都是精神头十足的,走路带风,说话带笑。
哪怕在风雪交加的哨所站岗,零下三十度的寒夜里,手脚冻得麻木,他也能边跺脚取暖,边哼着荒腔走板的小曲儿,惹得战友们哈哈大笑,把整个雪山都逗笑了。
可现在这个瘫在床上、眼神涣散、连话都不愿多说的男人,陌生得让她发慌,仿佛躺在那里的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那……你想干点啥?”
她咬着嘴唇,努力把眼泪逼回去,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颤抖,“咱出去走走?去河边晒晒太阳?或者……叫老周他们来家里坐坐?你不是一直说老周讲笑话最逗吗?”
傅黎安没应声,只是默默翻了个身,把背影留给她,像一道冷漠的墙,隔开了所有试图靠近的人。
“我眯一会儿。”
他说完,便再无声息。
乔晚音在床边坐了很久,久到窗外的日光悄悄西移,斜斜地照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久到膝盖都发麻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最后,她悄悄起身,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连门缝合拢的声音都不敢让它响一下。
厨房里,水汽氤氲,宋雅芝正低头揉面,面团在她掌下发出细微的噗噗声。
一听脚步声,立马回头,围裙都没来得及摘:“喝了吗?喝了几口?”
“就抿了一小口。”
乔晚音瘫在凳子上,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妈,他以前最爱喝您熬的参汤了,每次都抢着喝,生怕别人先下手。”
宋雅芝把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慢慢坐到她对面,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都刻着岁月和担忧。
“晚音,妈想了好多天……”
她顿了顿,声音沉得像压了石头,“黎安这样,十有八九,是因为咱娘俩的事。”
“那孩子,打小心软。”
宋雅芝的声音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挤出来的,带着压抑已久的痛楚,“小时候他养的那只狗死了,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后院的草堆里,再也没醒过来。他抱着那只狗,整整一个月不吃不喝,饭也不肯碰一口,话更是半个字都不说,整日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眼睛空落落的,像是魂都被抽走了。那时候我就知道,这孩子心里太软,软得能为一条狗伤成那样……现在呢?看着咱们婆媳俩为了那些陈年旧账吵得天翻地覆,互相伤害,他站在中间左右为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你说,他心里该有多疼啊?像刀割一样啊。”
乔晚音这才真正抬起头,认真看了看眼前的婆婆。
几天没见,宋雅芝整个人仿佛被岁月和悔恨狠狠碾过一遍,像是突然苍老了十岁。
她原本乌黑的鬓角如今已全白,一根根刺目地扎在灰白交错的发间;眼角的褶子又深又密,像被钝刀一笔一笔刻出来似的,每一道都写着疲惫与自责;她的眼睛红得厉害,布满血丝,干涩得几乎无法眨眼,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连泪水都被熬干了。
“我……”
乔晚音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一团湿透的棉絮死死堵住,声音卡在胸腔里,怎么也出不来。
她想说点什么,可嘴唇动了动,终究只吐出一个气音。
“妈对不起你。”
宋雅芝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指尖冰凉,几乎没有一丝温度,像是刚从冷水里捞出来一般,“以前是我瞎了眼,耳朵软,心也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