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刻转身,几乎是跑起来。
她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离红袖章远一点,再远一点。
然而,就在她快要跑出这片死亡阴影笼罩的区域时,前方一个废弃多年的防空指挥部入口,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铁门内侧,似乎有一小块深蓝色的、与周围灰暗水泥格格不入的东西,在风里微弱地飘动了一下。
陈媛媛猛地刹住脚步,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是破布?还是……?
她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拱门内的角落里,一堆废弃的木箱后面,传来了压抑到极致的、粗重而痛苦的喘息,还有极力压制的、带着血沫的呛咳。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
绕过那堆障碍物,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血液倒流——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深蓝色旧工装的男人背对着她,靠着冰冷的水泥墙,一条腿不自然地蜷曲着,裤脚被暗红的血浸透了一大片。
他手里竟然握着一把黑沉沉的、闪着冷硬金属光泽的五四式手枪!
枪口,正死死地抵在一个蜷缩在地上的女人额头上!
女人同样穿着深蓝色的旧工装,很瘦弱。
左小腿的裤管被撕开,一道狰狞的伤口正汩汩地往外冒血,把身下泥地染红了一小片。
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因失血和寒冷而泛着青紫色,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目光却死死地迎向那黑洞洞的枪口,里面交织着痛苦、绝望,还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倔强。
男人的背影因为剧痛和某种极致的情绪而剧烈起伏着,像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
他握着枪的手也在抖,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说!最后一次机会……那封信!”男人的声音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令人心悸的恨意。
“到底是谁的?藏哪儿了?是不是……是不是你那个老相好?啊?!林秀婉!你想拉着我一起死,是不是?!”
被枪指着的女人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最锋利的刀子剜了一下。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最终却只是徒劳地闭上眼,两行滚烫的泪混着冷汗和污迹滑落下来。
“周卫东……你……你杀了我吧……”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心死如灰的悲凉,“杀了我你就能就能活命了,反正在你心里我早就……”
“闭嘴!”周卫东低吼一声,枪口因为激动又往前顶了顶。
林秀婉的头被顶得向后重重一磕,撞在冰冷的水泥墙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他另一只手死死按住自己腿上不断渗血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的脸在阴影里扭曲变形。
“我他妈瞎了眼!信了你十几年结果那信竟然是反标!我周卫东这辈子就毁在你手里了!”
就在这时,一阵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的呼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直直灌防空洞!
“……仔细搜!防空指挥部!姓周的铁定钻那王八壳子里去了!”
“他腿伤了,跑不远!还有那个女的!抓活的!”
声音就在外面!火把的光芒甚至已经开始在铁门缝隙上晃动!
或许是女人绝望痛苦的眼神刺痛了陈媛媛,她在国外留过学,知道国内的妇女有多艰难和压抑。
她忽然不顾一切地冲到那对夫妻面前。
“按住她!腿!”她的声音坚定而安稳。
周卫东和林秀婉同时惊愕地抬头。
周卫东握枪的手下意识地就要抬起指向这个不速之客。
“想活命就照做!”陈媛媛根本不看那黑洞洞的枪口。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林秀婉那血流不止的小腿,“外面的人马上进来!她再流下去,不用枪,血就流干了!”
周卫东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眼角的余光瞥向拱门外疯狂跳跃的火光,又低头看了一眼妻子惨白如纸的脸和那不断扩大的血泊。
最终,那只手颓然地垂落下去,枪口无力地指向地面。
他咬着牙,伸出手死死按在了林秀婉伤口上方的大腿上。
林秀婉疼得浑身一抽,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陈媛媛跪在冰冷刺骨的地上,麻利地用布条紧紧缠绕在她的腿上,一层又一层。
布条迅速被鲜血浸透,但汹涌的血流似乎被暂时扼制住了。
陈媛媛又迅速在木箱里抹了一把,把箱子里漆黑的废油抹在两个人脸上。
“里面的人!滚出来!不然老子炸了这乌龟洞!”一个粗野狂暴的声音在门口炸响。
陈媛媛用胳膊肘狠狠撞了一下旁边周卫东的腰。
周卫东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颤,发出一声痛苦而虚弱的呻吟。
林秀婉则顺势将头歪在丈夫的肩膀上,紧闭着眼睛,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干什么的?!”一个年轻却充满戾气的声音吼道,视线在三人脸上身上来回扫视,充满了怀疑。
陈媛媛强迫自己抬起头,脸上堆满了惊恐和茫然,声音带着哭腔和浓重的本地口音,结结巴巴地喊:“红……红卫兵同志……是……是我!
住……住西巷口的陈媛媛!我……我家那点过冬的白菜……被……被耗子拖到这洞里来了……我……我进来找……天快黑了……怕……怕找不着……”
她胡乱地指着旁边黑黢黢的角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刚……刚找到一点……就……就看见……看见……”
那人的目光落在周卫东和林秀婉身上。
周卫东脸上黑乎乎的靠着墙,一条腿不自然地伸着,怀里抱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
那女人脸上也是黑乎乎的,腿上胡乱缠着脏兮兮的布条。
“那俩呢?装什么死?!”
陈媛媛抢着回答,声音抖得几乎破了音:“是……是东头锅炉房的周瘸子和他……他婆娘!
两口子……打架……周瘸子喝了酒……发疯……拿……拿炉钩子……把他婆娘的腿……给……给捅了!
我……我进来时……他婆娘……就快……快不行了……周瘸子……也……也摔断腿了……我……我拉不动……只能……只能胡乱给她……包包……”
她一边说,一边指着林秀婉腿上那简陋得可怜、被血浸透的“包扎”。
“妈的,晦气!”那人的眼光在两人身上又停留了片刻。
周瘸子和他那隔三差五被打得鬼哭狼嚎的婆娘,这片厂区家属院的人多少有点耳闻。
那男人身形魁梧,脸上糊得看不清,但确实像条瘸腿。
女人更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
“搜!犄角旮旯都给老子翻一遍!看看有没有暗格!”
为首的红袖章并未完全打消疑虑,对手下厉声命令。
陈媛媛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
“头儿,没有!全是破烂!”一个手下报告。
“妈的,漏风的破洞,能藏个鬼!走,去别处看看!别让正点子溜了!”为首的红袖章烦躁地一挥手,一群人迅速离开。
林秀婉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的呻吟。
周卫东也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粗重的喘息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陈媛媛浑身脱力,她靠着冰冷刺骨的水泥墙滑坐到地上,心脏还在狂跳不止。
周卫东压抑着痛苦的低吼打破沉寂,他猛地转向妻子,“为什么?林秀婉,你告诉我那封信……到底是谁的?!”
“是不是他……是不是那个姓王的?!”尽管压低了声音,但压不住声音中的绝望与痛苦
林秀婉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她没有看丈夫,目光空洞形成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百倍的惨笑。
那笑容里,是是万念俱灰的绝望,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信……”她的声音轻得像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吹散,“是……阿珍的……”
周卫东的身体骤然僵直,像被瞬间冻成了冰雕。
阿珍?
他那个……五年前难产死去的……亲妹妹?
林秀婉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她走之前抓着我的手,求我一定要帮她藏好不能让她男人和她婆家知道。”
“那是她藏了十年的情书,是她这辈子唯一为自己活过的念想。”巨大的悲伤和积压多年的秘密让她的气息变得急促。
“她怕她走了那些信会被翻出来,会脏了她清清白白的名声,会让她在地下都不得安生。”
林秀婉的声音陡然拔高,“她只信我啊!卫东,我是她唯一的嫂子啊……”
“我不敢带回家只能塞在厂里。”她终于崩溃。
压抑的哭声从她口中溢出,“我怕连累你,怕你知道了会骂她,会看不起她,怕毁了阿珍最后的干净。”
“可我怎么能辜负她啊!她闭眼之前就只求了我这一件事……”最后几个字,仿佛耗尽了她残存的所有力气。
防空洞里只剩下林秀婉破碎的呜咽和外面风雪凄厉的呼啸。
黑暗中,周卫东的身影凝固在那里,像一尊石像。
“阿……阿珍……”他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两个模糊的音节,“反标竟然是阿珍……藏了十年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