艮岳之巅,风雪愈发凄厉。
李师师的指尖,依旧在琵琶上不停地跳动,奏响着那曲《梅花三弄》的第二弄——“寻梅”。
琴音,不似第一弄的安宁,而是多了一丝焦灼与寻觅。
仿佛是一个孤独的旅人,在漫天风雪中,苦苦寻找着那一缕能带来希望的梅香。
这琴音,是问询,也是祈祷。
她在问,周邦彦,你还好吗?
她在祈祷,他一定要,平安无事。
她的身后,那些平日里只懂得吟风弄月的歌姬,此刻都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劲装,手持强弩,神情肃穆地,守卫在琼华台的各个角落。
她们的眼神,不再娇媚,而是充满了冰冷的、决绝的杀意。
她们在等。
等那些,企图趁乱攻上艮岳,挟持官家的,真正敌人。
然而,李师师的心,却一刻也无法平静。
新郑门方向传来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惨烈。
那火光,几乎染红了半个东城的天空。
她知道,那里的战况,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
周邦彦,就在那片最危险的火海之中。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攥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疼痛。
她只能,将所有的担忧与期盼,都寄托在这曲琴音之中,希望它能穿透这无尽的杀戮,传到他的耳边。
突然——
“崩!”
一声清脆而刺耳的断裂声,猛地,从她怀中的琵琶上传来!
李师师的身体,如遭雷击,猛地一僵。
她缓缓低头,看着那根应声而断的琴弦,瞳孔,瞬间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那根弦,正是整把琵琶中,最高音、也最脆弱的那一根。
弦断,是不祥之兆。
更是,一个她最不愿听到的,信号。
在她们这些以音律为生的风尘女子之间,流传着一个古老的说法。
弹奏之时,若高音弦断,则预示着,远方的战场,主帅蒙难,防线崩溃。
李师师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雪。
她不需要任何探子来报。
她知道,新郑门的主力防线,被彻底撕开了。
周邦彦,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局之中!
那股被她强行压制在心底的恐慌与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几乎要将她瞬间吞噬。
不!
他不能死!
他答应过我,他要活着!
我要听到他,每晚子时,为我弹奏的《梅花三弄》!
李师师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柔情似水的凤眸,此刻,却燃烧着两团熊熊的、足以焚尽一切的火焰。
她没有去更换那根断弦。
而是用她那依旧纤细,却稳如磐石的手,猛地,在剩下的三根琴弦上,重重一拨!
“铮——!”
一声充满了金戈铁马之气的、肃杀无比的音符,如同平地惊雷,在艮岳之巅,炸响!
《梅花三弄》的婉转与哀愁,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急促、激昂、充满了无尽杀伐之气的,陌生旋律!
那旋律,时而如千军万马,奔腾咆哮。
时而如刀枪并举,寒光四射。
时而如伏兵四起,杀机暗藏。
时而如血流成河,尸骨如山。
这,不是任何一首人们所熟知的曲子。
这是李师师,在这一刻,用自己的心血与绝望,为周邦彦,即兴谱写的,救命之曲!
她将那曲象征着死亡与埋伏的《十面埋伏》的节奏,彻底打碎、揉乱,然后用一种只有她和周邦彦才能听懂的、独属于他们二人的音律密码,重新组合!
这,是一封用音符写就的,十万火急的军情密报!
她在告诉他,新郑门的辽军,已经分兵!
有一支精锐的骑兵,正沿着城西南的隐秘小道,绕过主战场,朝着他们防备最薄弱的侧翼,进行致命的穿插突袭!
那里,是拱圣营旧部们,最后的退路!
一旦被这支骑兵凿穿,他们将被彻底包围,全军覆没!
这琴音,是警告,是呐喊,更是李师师,用自己最后的力量,为他,也为所有拱圣营的兄弟们,敲响的,求生警钟!
……
新郑门,巷战深处。
周邦彦正一箭射穿一名辽军小校的头颅。
他身上的伤口,又崩裂了数处,鲜血,几乎将他的黑衣,浸染成了暗红色。
他体内的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几近崩溃的神经。
就在他即将支撑不住的时候,艮岳方向传来的琴音,突然,变了。
那急促而充满杀伐之气的旋律,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他瞬间,就听懂了。
听懂了那琴音中,蕴含的焦急、警告与那条,唯一的生路。
“西南角!”
周邦彦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正在浴血奋战的拱圣营旧部,发出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的嘶吼:
“全军,向西南角突围!快!”
他知道,李师师用这曲《十面埋伏》,为他们,在十面埋伏的死局中,找到了那唯一的一线生机。
也就在此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艮岳之巅,那座象征着皇权的琼华台,突然,亮起了无数火把。
一面绣着黑色狼头的战旗,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辽军的真正主帅,耶律乙辛,亲自,攻上去了。
周邦彦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艮岳,这座他原本用来困住皇帝的牢笼,此刻,也变成了李师师的,断头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