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的野狗啃着腐烂的草席,露出半截扎着红绳的枯骨。捕快老李踢开块松动的墓碑,下面压着张泛黄的冥婚帖,“张府三女,年方十二,配李府亡男,彩礼纹银二十两”,墨迹被雨水泡得发晕,像团化不开的血。
澈儿的玄色靴底陷进坟头的软泥,腐草的腥气钻进鼻腔。他拾起那半张冥婚帖,纸角还粘着点纸人碎片——是殉葬用的童男纸像,胳膊被野狗扯断,露出里面的竹篾,像根没长好的骨头。“鬼媒刘三的窝点找到了?”他声音压得低,怕惊了这荒岗上的魂。
玄甲卫的刀鞘撞在腰间的铜佩上,发出闷响:“在城南破庙,搜出十七个纸扎童男童女,还有两具刚挖出来的孩童尸骨,脚踝上还系着红绳。”他们呈上本账册,上面记着“王二家女娃,卖与赵府配冥婚,得银十五两”,字迹歪歪扭扭,像用血写的。
殷照临的指尖划过账册上的“十五两”,指甲缝里还沾着活字机的墨。“禁易,安民心难。”他望着远处飘在坟头的纸幡,“这些买纸人、配冥婚的,多是贫家父母,怕早夭的孩子在地下受欺负。”
澈儿将冥婚帖按在泥里,纸页很快吸饱了水。“传旨,”他声音里带着霜,“凡买卖冥婚、盗掘幼童尸骨者,斩立决;纸扎匠人不得扎制人形童像,违者杖三十,罚没工具。”他顿了顿,看着荒岗上那些摇摇欲坠的孤坟,“再让工部拨些木料,给这些无名幼童修座合葬坟,立块‘慈幼碑’。”
禁冥婚的告示贴满城门那日,城西的纸扎匠周瘸子正把一捆童男纸像往灶里塞。火舔着纸衣,露出里面的竹骨,噼啪作响,像孩子在哭。“作孽啊,”他捶着瘸腿,“前儿个张寡妇来买纸人,说儿子死时才五岁,怕他在下面没人带,哭得肝都颤了。”
澈儿走进周瘸子的铺子时,地上还堆着没烧完的纸像残片。墙角的竹筐里,躺着个没扎完的纸人,头是个圆纸团,身子是方块,不像孩童,倒像块朴拙的石头。“这是啥?”他拿起那纸团,指尖触到粗糙的麻纸。
“老祖宗传的‘引路者’,”周瘸子用没瘸的腿支起身子,“不扎脸,不塑身,就取个‘护着走’的意思,以前灾年时扎过,给饿死的娃当伴儿。”他拿起支朱砂笔,在纸团上点了两点,“点了目,就像开了眼,能领着娃往好地方去。”
三日后,京城的大慈恩寺旁多了个“慈恩点化处”。竹棚下,周瘸子带着徒弟们扎纸人,用的是最粗的竹篾、最素的草纸,扎出来的“引路者”圆头方身,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憨气。有个小吏捧着朱砂盘站在旁,见领纸人的来了,就用细笔点两个红点儿。
领“引路者”的队伍排到了寺门口。张寡妇拄着根竹棍,颤巍巍地排在队尾,怀里揣着块儿子的小鞋,鞋底还沾着襁褓时的奶渍。轮到她时,周瘸子递过个“引路者”,纸团做的头上,朱砂点的“眼睛”红得发亮。“这……不要钱?”她枯手抓住纸人,像怕被抢去。
“朝廷发的,”小吏的笔在朱砂盘里蘸了蘸,“给娃当个伴儿,路上不孤单。”
张寡妇捧着纸人,突然蹲在地上哭了。泪水打湿了纸团,朱砂晕开,像双流泪的眼。“宝儿啊,娘给你找了个伴儿,”她用袖口擦着纸人的“脸”,“这回有人护着你了。”
澈儿站在寺门的阴影里,看着那些领了“引路者”的人,有的把纸人揣在怀里,有的用布包着,像捧着块稀世的玉。周瘸子扎纸人的手很稳,竹篾在他手里弯出温柔的弧度,不像以前扎童男童女时那么僵硬。“殿下,”他扎完一个,抬头擦汗,“这‘引路者’没脸没身子,却比那些花纸人更让人安心。”
合葬坟落成那日,细雨霏霏。“慈幼碑”立在坟前,碑上没刻字,只凿了些小圆点,像无数双眼睛。澈儿亲自将一个“引路者”放在碑前,周瘸子用朱砂笔在纸团上点了点,红得像初升的太阳。
有个曾因买纸人被抓的老汉,捧着碗清水来浇碑。“以前糊涂,”他抹着泪,“以为给娃扎个金童玉女,就能不受苦,其实啊,娃要的不是纸人,是活着的人心里记着他。”
禁冥婚的第三个月,张寡妇来“慈恩点化处”还愿。她带来双绣着莲花的小鞋,是用领“引路者”那天发的布头儿做的,“给其他娃穿,路上好走。”周瘸子把小鞋挂在竹棚上,风一吹,摇摇晃晃,像只振翅的蝶。
澈儿路过破庙时,见以前鬼媒窝点的地方,如今种着片苜蓿。紫色的小花在风中点头,有个领过“引路者”的妇人,正带着孩子来浇水,“这地以前埋着苦命娃,现在长草开花,也算干净了。”
他知道,一道禁令消不了所有的执念,却像在荒芜的心上种了棵树——树不高,却能让孤坟有碑,让哀思有寄托,让所有人明白,对逝者的念想,从不是靠纸人、冥婚来撑着,是活着的人心里那点慈悲,像朱砂点的眼,亮着,就不算绝。
后来,“引路者”的样子传到了各州。有个老纸匠在纸团上扎了朵小纸花,说“给娃当个伴儿,路上有花香”;还有个和尚给“引路者”念了经,说“点了朱砂,就沾了佛性”。张寡妇的儿子忌日那天,她把“引路者”和那双莲花小鞋一起烧了,烟升得很高,像条通往云端的路。
澈儿去合葬坟前看时,碑上的小圆点被人用朱砂描过,红得鲜亮。有个刚学会走路的孩童,被母亲抱着,小手摸着碑上的圆点,咯咯地笑。阳光穿过云层,照在碑上,那些圆点竟像真的眼睛,眨了眨,满是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