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允领了圣旨,躬身退出养心殿。
殿外,早已望眼欲穿的周欣萍立刻像只闻到腥味的猫儿,急切地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自以为娇媚的笑容。
“赵公公!皇上是不是宣我进去面圣了?”
赵德允脸上瞬间挂起那副滴水不漏的标准化的恭敬笑容,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随即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清晰地宣告:“传——皇上口谕!”
周欣萍心花怒放,几乎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脊背挺得笔直,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
赵德允将穆玄澈那番貌美恭敬谦和的册封旨意,一字不差抑扬顿挫地宣读完。
“嫔妾周氏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欣萍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眼眶瞬间就红了,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多年夙愿,一朝得偿!
自从她那堂姐先皇后薨逝,她就将入主中宫视为己任,日思夜想。
奈何穆玄澈始终不肯松口,让她蹉跎至今。
没想到,峰回路转,竟是借了那嘉贵人的东风!
“周贵人请起。”赵德允依旧恭敬,语气却带着疏离的提醒。
“皇上口谕,请贵人先行回宫安置。待皇上政务稍暇,自会移驾静思苑看望贵人。”
他特意加重了静思苑三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味深长。
然而,被巨大狂喜冲昏头脑的周欣萍哪里还听得进这些细节?
她满脑子都是自己身着华服头戴凤冠的景象。
“好!好!嫔妾这就去静思苑,静待圣驾!”
她几乎是雀跃着,带着一种志得意满的骄傲,在宫人引领下,迫不及待地奔向她的新宫殿。
周贵人入宫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森严宫阙。
慈宁宫第一时间送来了丰厚的赏赐,流水般抬进青岚居。
看着那些华美的锦缎和珠宝,宝珠却愁眉紧锁,忧心忡忡地低语:“小主,那周贵人一看就是个心高气傲、锱铢必较的主儿,您这不是引狼入室么?”
软榻上,邢烟慵懒地斜倚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手中的素面团扇。
她脸上非但不见愁容,反而漾开一抹幸灾乐祸的狡黠笑意。
她红唇轻启,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笃定:“傻丫头,引狼入室?谁是狼,谁是羊,还不一定呢。”
主殿方向,骤然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
紧接着,便是云嫔那压抑不住、饱含妒恨的尖利怒骂。
“贱人!周欣萍这个贱人!一天到晚痴心妄想,削尖了脑袋要往这宫里头钻!本宫防了她这么多年,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这个狐媚胚子!”
旁的新人入宫,云嫔尚能稳坐钓鱼台,毕竟放眼北庆,能与她家世匹敌者寥寥。
可周欣萍不同!
朝堂有庞大的周氏门阀支撑,后宫有太后这尊大佛撑腰,她入宫,就是冲着那金光闪闪的凤座来的!
这威胁,直指云嫔最核心的欲望!
“娘娘息怒!”
翠香连忙劝慰,声音带着小心翼翼。
“皇上不过是让她入了宫门,给她个名分罢了。您瞧,赐居的还是静思苑那等偏僻地方。皇上没给她恩宠,她顶多也就是个摆在角落里的花瓶,占个地方罢了!”
“花瓶?”
云嫔猛地转过身,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和焦虑。
“她入了宫就是悬在本宫头顶的刀!她背后站着太后和周家,迟早要跟本宫争!抢!”
她如同困兽般在殿内焦躁地踱步,华美的裙裾在地上拖曳出凌乱的痕迹。
翠香犹豫了一下,试探道:“娘娘,眼下情势,咱们不若寻嘉贵人商议?她如今圣眷正浓,若能联手……”
“住口!”
云嫔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厉声打断,怒火更炽。
“让本宫去求她?本宫还没沦落到要仰她鼻息的地步!她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时走了狗屎运,得了几天恩宠罢了!就她那点微末道行,能守住几日?”
主殿的喧嚣与咒骂,透过窗棂隐隐传来。
侧殿内,邢烟依旧悠闲地摇着团扇,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丝毫未变,仿佛听的是无关紧要的市井闲谈。
“小主,晚膳时辰到了,可要传膳?”
宝珠看了看天色,轻声提醒。
邢烟懒懒地抬眼瞥了下窗外渐沉的暮色,漫不经心道:“不急,再等等。”
她的目光投向宫门方向,带着一丝笃定的期待。
宝珠虽不解,却也不再言语。
不多时,小太监小邓子猫着腰,脚步轻快地溜了进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凑到邢烟耳边低语:“小主!皇上朝着咱们青岚居来了!龙辇已过御花园!”
邢烟闻言,唇边那抹笑意终于清晰地绽放开来,带着一丝狡黠的得意。
她利落地从软榻上起身,对宝珠吩咐道:“传膳吧,我饿了。”
语气轻松自然。
宝珠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皇上都要到了,小主不等着侍奉圣驾一同用膳,反而要自己先吃?
这不合规矩啊!
“是。”宝珠压下满腹疑惑,赶紧照办。
当穆玄澈裹挟着一身尚未散尽的薄怒踏入青岚居时,殿内灯火通明,饭菜飘香。
他一眼就看见邢烟背对着殿门,盘腿坐在窗边的矮几前。
她没穿正式的宫装,只着一件家常的素色软罗衫,乌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颈边。
她正捧着一只青花大碗,埋着头,毫无形象地大口扒拉着碗里的饭菜,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随着咀嚼一动一动。
那专注投入的模样,仿佛碗里盛的是世间最难得的美味,连他进来都浑然不觉。
穆玄澈脚步一顿,满腔的质问和不满,在看到这毫无防备、率真得近乎粗鲁的吃相时,竟奇异地滞涩了一下。
他挥手示意噤声的宫人退下,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走到邢烟身后站定。
“宝珠,盛碗汤来!噎死我了!”
邢烟含糊不清地嚷道,头也没抬,继续跟碗里的饭菜奋战。
宝珠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碗过来,穆玄澈却抬手,亲自接了过去。
他端着汤碗,默不作声地递到邢烟身侧。
邢烟正好扒拉完最后一口饭,拍着胸口,小脸憋得微红,一副被噎得够呛的模样,伸手就去接汤碗。
“快!汤——”
她的手抓住了碗沿,穆玄澈却故意捏着碗底没松。
力道不大,却足以让她无法立刻拿到。
邢烟疑惑地抬起头。瞬间撞进一双深邃幽暗、带着审视与薄怒的眼眸里!
那目光如寒潭,清晰地映着她鼓着腮帮、嘴角还沾着一粒米饭的狼狈模样。
她吓得一噎,眼睛瞪得溜圆,抓着碗的手也忘了松开,像只受惊的仓鼠,呆呆地与帝王对视。
穆玄澈看着她这副又傻又可怜的样子,心头那点故意为难她的恶趣味竟奇异地被冲淡了些许。
他终究是没狠下心,松开了手。
邢烟如蒙大赦,立刻捧起汤碗,“咕咚咕咚”大口灌了下去,那急切劲儿,仿佛刚从沙漠里逃生。
“咳……咳咳……”
一碗热汤下肚,她才算顺过气来,抚着胸口,抬起一双水汽氤氲的眸子,看向穆玄澈,委屈地控诉道:“皇上!您刚才差点真要了嫔妾的小命!”
恶人先告状?
穆玄澈刚被她那可怜样勾起的一丝心软瞬间烟消云散,他撩袍在一旁的梨花木圈椅上坐下,冷哼一声。
“哼!你个小没良心的东西!朕还没问你的罪,你倒先倒打一耙?”
邢烟放下汤碗,眼圈说红就红,抢在他继续发难之前,带着哭腔控诉:“您就是存心想让嫔妾噎死!”
那眼泪珠子,要掉不掉,挂在睫毛上,楚楚可怜。
穆玄澈被她这神来一笔的指控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他明明是来兴师问罪她塞女人的事,怎么转眼成了他为泄愤要谋杀她?
他张了张嘴,竟一时语塞。
邢烟却趁着他愣神的功夫,猛地站起身,扭着纤细的腰肢,带着一股小女儿的娇蛮怨气,头也不回地就往里间的寝殿走。
那背影,写满了我很生气,哄不好的那种。
穆玄澈鬼使神差地跟了进去。
只见邢烟已经利落地踢掉绣鞋,整个人扑倒在柔软的锦被上,面朝里,用后背对着他,一副拒绝交流、生闷气的架势。
穆玄澈站在床边,看着那蜷缩成一团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
他想起此行目的,找回了几分气势。
“你还敢生气?往朕身边塞女人的事,朕还没跟你算账!”
话音未落,床上的人儿猛地坐了起来!
邢烟转过身,眼圈红得更厉害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她指着穆玄澈,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字字清晰,逻辑分明。
“皇上您又冤枉人!往您身边塞女人的明明是太后娘娘!您不敢去慈宁宫怪罪太后娘娘,就把这口黑锅扣到嫔妾头上!”
她说着,那眼泪就真的扑簌簌掉了下来,梨花带雨,好不委屈。
“……”
他被这一连串的控诉砸得有点懵。
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太后施压,邢烟一个低位嫔妃,确实不敢也不能明着违抗。
她把人带来,似乎也情有可原?
自己这火气,好像发得有点没道理?尤其看着她哭得抽抽噎噎,小鼻头都红了,哪里还有半点质问的气势?
他僵在原地,看着哭得伤心的邢烟,方才积攒的怒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噗嗤一下泄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混合着无奈和一点点心虚的复杂情绪。
他甚至有点手足无措。
“皇上请回吧!”
邢烟见他不语,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瓮声瓮气地下逐客令。
“嫔妾今日受了天大的委屈,心里头难受得很,得好好疗伤!需要一点时间!”
疗伤?
穆玄澈被这新奇的词汇弄得哭笑不得。
他还是头一遭,被自己的嫔妃往外赶!
“你需要多长时间疗伤?”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话问道,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
邢烟揉了揉哭红的眼睛,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娇憨。
“最起码得一个晚上吧!嫔妾刚吃饱了,这会儿犯饭晕呢!只想睡觉!”
她说着,还配合地晃了晃脑袋,一副困倦不堪的模样。
穆玄澈看着她这副耍赖又理直气壮的小模样,想起她之前吃饱就犯困的前科,心底最后那点别扭也烟消云散。
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新鲜感和趣味的愉悦感悄然滋生。
他非但不恼,反而觉得眼前这人真实得可爱,比那些端着架子的妃嫔有趣百倍。
“好。”
穆玄澈的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声音也柔和了下来。
“那朕明日再来看你。你好好疗伤,好好发饭晕。”
他特意重复了她那古怪的用词,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揶揄和宠溺。
他转身离开青岚居,脚步竟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月光洒在宫道上,映着他脸上那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赵德允,”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愉悦。
“去把库里朕最喜欢的那座西洋自鸣钟找出来,给嘉贵人送去。就说让她看着时辰,别疗伤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