涯州岛的盛夏,是蒸笼,是熔炉。毒辣的日头炙烤着大地,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但在石碌铁矿巨大的露天矿坑里,在儋耳州那片拔地而起、被煤灰染黑的琼崖第一钢铁厂建筑群中,在榆林港日夜喧嚣的船坞工地上,另一种更为炽热的力量在沸腾、在咆哮。
石碌矿坑深处,铁锤敲击钎子的叮当声、蒸汽钻机的嘶吼、矿车在简易轨道上碰撞的哐当声交织成震耳欲聋的工业交响。
黝黑精瘦的矿工们,许多是轮换下来的士兵,赤着上身,汗水和着红色的矿尘在身上冲刷出一道道沟壑。
他们挥动着沉重的十字镐和铁锹,将富含铁矿石的岩块剥离、破碎、装上矿车。监工的哨子声尖锐刺耳,催促着进度。
这里没有怜悯,只有对钢铁的饥渴。每一车矿石,都承载着儋州高炉的期望。
儋耳州钢铁厂,巨大的贝塞麦转炉如同一个沉默的钢铁巨兽,矗立在厂房中央。炉膛内,焦炭、石灰石与铁矿石正在高温下发生着剧烈的反应,橘红色的火焰透过观察孔映红了工人们紧张而专注的脸庞。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焦糊味和滚烫金属的气息,热浪一波波袭来,即使站在远处,汗水也会瞬间湿透衣衫。
“温度!注意温度!送风量稳住!”厂长陈工,一位被邓贤以重金和以为国铸剑的理想从汉阳铁厂挖来的留德工程师,嗓子早已喊哑。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炉口的火焰颜色和仪表指针。
周围的学徒工和轮岗士兵屏住呼吸,他们是儋耳州技工学校的第一批学员,此刻正经历着最严酷的实战教学——合格炮钢的冶炼。
这关系到第一批自产步枪枪管和75mm山炮炮坯的成败。之前的几次试验,不是硫磷含量超标导致脆裂,就是脱氧不足产生气泡,废品堆成了小山。
“倾炉!”
陈工嘶吼着下令。巨大的齿轮咬合发出沉闷的轰鸣,转炉缓缓倾斜,炽白耀眼、如同液态太阳般的钢水奔涌而出,流入下方的浇铸槽中,溅起漫天炫目的金色火花,将整个车间映照得如同白昼。
热辐射烤得人脸生疼。工人们穿着浸湿的厚棉袄当成的简陋的防火服,用长柄钢钎引导着钢水流向水冷模具。
那里,几根粗壮的炮管毛坯正等待着被赋予杀戮的形态。
邓贤戴着藤编安全帽,在炮兵旅长吴刚,现兼任火炮试制项目总负责人和工兵旅长林国瑞,厂区建设总指挥的陪同下,沉默地注视着这铁与火的洗礼。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他毫不在意。他能感受到脚下地面的轻微震动,能嗅到空气中那股混合了希望与焦灼的味道。
每一次钢水奔流,都像是在他心头敲打。基础工业的奠基,每一步都浸透着汗水、智慧,还有无法避免的失败和牺牲。就在一周前,一次炉温失控引发的喷溅事故,夺走了三名年轻学徒的生命。
“司令,第三炉了!快速化验显示,碳含量0.35%,硫0.025%,磷0.03%…接近我们设定的炮钢标准了!”一名技术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手里挥舞着刚出炉的化验单,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陈工抢过单子,手指颤抖着划过一个个数据,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最终化作一个如释重负又带着无尽疲惫的笑容:“成了!司令,有希望了!盯紧后续的锻造、镗孔和热处理!我要看到能承受连续射击膛压的成品!”
他转身看向邓贤,眼中闪烁着泪光。邓贤用力握住他沾满油污和汗渍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这炉钢水若能成功,意味着涯州的军工心脏,终于开始了第一次有力的自主搏动。
与此同时,在椰城郊外那片被高墙电网严密守护的琼崖第一制药厂内,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巨大的搪瓷反应釜排列整齐,银色的管道在日光灯下闪烁着冷冽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氨水、苯酚和有机溶剂的混合气味,精密而冰冷。
穿着浆洗得发白工装的技术员们脚步匆匆,低声交流着数据,记录着仪表盘上跳动的数字。无菌车间里,戴着口罩和帽子的工人小心翼翼地进行着分装。
核心实验室内,林绍成正俯身在一台精密的双筒显微镜前,仔细检查着载玻片上的结晶形态。
他那一丝不苟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倦容,但他的眼睛却十分有神,充满了专注与执着。
作为邓贤指定的制药厂技术总监和实际负责人,他深知肩上担子的分量。
磺胺,这个被邓贤称为白色黄金的化合物,是琼崖打破封锁、换取宝贵外汇和战略物资(如特种机床、钨砂、石油)的关键,更是前线将士和普通百姓对抗感染的希望。
然而,从实验室的克级制备到工厂的吨级量产,每一步都布满荆棘。结晶颗粒不均、溶剂残留超标、批次稳定性差…问题层出不穷。
“林总监!第37批次结晶样品出来了!纯度hpLc测定99.2%!溶解度和加速稳定性试验全部达标!”一名年轻的女技术员几乎是冲进实验室,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手里捧着一小瓶雪白的粉末,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林绍成立刻直起身,接过样品瓶,对着光线仔细观察粉末的色泽和流动性,又迅速查阅了刚打印出来的厚厚一叠检测报告。
紧绷的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疲惫却无比灿烂的笑容,仿佛整个实验室都明亮了几分:“好!太好了!通知生产部,按第37批次的优化工艺参数——特别是结晶温度梯度和搅拌速度——启动一号量产线!所有操作人员重新进行无菌规范考核,质检标准在原有基础上再提高10%!我要每一批出厂的都是精品,都是我们琼崖的信誉!”
他快步走到窗边,望向绥靖公署的方向,心中默念:“大帅,不辱使命,你的金山,我们终于挖到了第一桶真金!”
而在遥远的瑞士苏黎世,一家门面低调的信托公司内,一份来自北美专利局的授权文件和一张数额不菲的汇票副本,被放入标注着南洋联合技术公司的档案袋中。
这笔由改良安全剃刀专利授权带来的第一笔可观收入,迅速化作了采购清单:四台德意志帝国莱茵金属公司出产的最新式精密镗床和万能铣床,一套瑞士勃朗·包维利公司的小型水力发电机组,以及一批高精度的游标卡尺、千分尺和水平仪。
这些矿山勘探与加工设备,正被小心翼翼地装入远洋货轮的底舱,沿着邓贤精心规划的隐秘航线,驶向那个在列强眼中尚属蛮荒的东方海岛。
无声的输血,已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