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穷观阵大殿陷入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只有他怀中孩子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声,证明着时间仍在流淌。
符玄看着他,那挺拔的、象征着罗浮支柱的白色身影,此刻却像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微微佝偻着。
她最终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那叹息里,没有了平日里的争强好胜,没有了对他“闭目将军”作风的微词,只剩下一种同为守护者、面对命运巨轮碾压时无能为力的沉重共鸣。
“将军,本座言尽于此。是让他留于此地,安然度过……最后的时光?还是放他入星海,搏那虚无缥缈的一线可能?
抉择……在你。”
她微微侧过身,不再看景元,目光投向穷观阵穹顶浩瀚的星图残影,仿佛给他留出最后一丝喘息与决断的空间。
良久,久到符玄以为他不会再有回应时,景元才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泪痕,没有愤怒,甚至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有那双淡金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深不见底的、足以将灵魂都吞噬的痛苦漩涡和撕裂般的挣扎。
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到几乎破碎的单音:
“……多谢。”
没有说选择,没有说决定。
仅仅是一句“多谢”,却沉重得仿佛耗尽了毕生的力气。
说完,他抱着孩子,转身,一步一步地,极其缓慢地走出了穷观阵大殿。
那白色的背影,在空旷巨大的殿门口,被拉得很长很长,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荆棘之上,透出一种被命运巨轮碾过的、深入骨髓的孤寂与佝偻。
符玄站在原地,没有回头,只是听着那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殿外的夜色深处。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按上自己额间那枚温润却带着凉意的紫晶,暗金色的眼眸中,星河倒转,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复杂的沉寂。
回忆的潮水带着冰寒刺骨的绝望退去,景元依旧坐在云归程的床边,如同一尊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雕塑。
昏黄的灯光将他半边脸笼罩在浓重的阴影里,那只露出的淡金色眼瞳,失去了所有运筹帷幄的光彩,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无的空洞。
他伸出手,指腹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极其缓慢地拂开孩子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露出那张苍白得令人窒息的小脸。
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让他心尖都在颤抖。
白露已经离开了,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时,尾巴尖沮丧地拖在地上,一步三回头,翠绿的眼眸里蓄满了泪水和无助。
房间内只剩下景元,和床上那毫无生息、仿佛随时会化作轻烟消散的孩子。
院门之外,浓稠的阴影中,刃和镜流将屋内那场绝望的对话
——白露的哭诉、景元那异常严厉又迅速低沉的回应、以及那死寂般的沉默——一字不落地刻入了耳中。
他们并不知道符玄的判词,不知道那“风中残烛”与“一线生机”的残酷抉择。
但白露话语中透露出的“祖龙遗蜕力量微弱”、“身体拒绝治疗”、“像快烧尽的灯芯”,以及景元那前所未有的、压抑着巨大恐慌的疲惫和空洞,如同最不祥的征兆,狠狠敲击在他们心头。
七百年前失去的恐慌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来。
刃血红的眼眸死死盯着那扇透出昏黄光晕的窗户,视线仿佛要穿透墙壁,灼烧到那个躺在床榻上、生命之火微弱摇曳的小小身影。
七百年前的画面如同最残酷的走马灯在他眼前疯狂轮转:
龙师狰狞扭曲的脸孔、寒光闪烁的利爪扼向幼崽脆弱的脖颈、小家伙消失前最后望向他的、那双清澈青瞳里盛满的绝望和依恋……
鳞渊境那迟来的、由他亲手赋予却又狠狠嘲讽着他的护符青光……
无数破碎的、带着血色的记忆碎片在他脑海中疯狂冲撞、切割。
悔恨,如同最毒的荆棘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窒息般的剧痛,甚至引动了他体内那被诅咒的丰饶血肉,一丝暴戾混乱的气息不受控制地从他周身溢出,又在瞬间被他强行压回,只留下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的痉挛。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脆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破皮肉,温热的液体渗出,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口那万分之一被碾碎般的痛楚。
七百年的恨海沉沦,七百年的不死煎熬,支撑他在地狱中行走的扭曲支柱,在这一刻,被屋内传递出的浓重绝望感,彻底撼动。
现在也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将他彻底淹没的悔恨之海。
镜流清冷的侧脸在惨淡的月光下绷紧如最坚硬的玄冰雕塑。
白露那带着哭腔的“快烧尽的灯芯”和景元那死寂般的沉默,如同冰锥狠狠凿穿了她心湖的冰层。
那冰层之下,被强行镇压了七百年的熔岩轰然爆发。
是七百年前看着小家伙在自己那刺眼的光芒中气息微弱、生机流逝时的恐慌?
是得知他彻底消失、尸骨无存时的万念俱灰?
还是此刻,明知他就在咫尺之间,却可能再次、永远地失去他……的恐惧?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在无尽的杀戮和对丰饶的刻骨仇恨中化为永恒不化的坚冰。
可此刻,那冰层之下疯狂翻涌、试图破冰而出的,分明是灼热滚烫的岩浆。
那岩浆剧烈的翻涌着,嘶吼着,可她却只有无能为力的、深入骨髓的痛。
她握剑的手,第一次不是因为杀意,而是因为内心剧烈的震荡,在微微颤抖。
那冰封的面具之下,猩红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碎裂、崩塌。
景元缓缓地俯下身,额头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依恋,抵在云归程冰凉的小手旁。
孩子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他额头的皮肤。
那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触碰,却像一道撕裂长空的惊雷,瞬间击穿了他强撑的、摇摇欲坠的堤坝。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重重地砸落在深色的床单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痕迹。
他高大的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又死死绷紧,如同压抑着即将爆发的火山,将那汹涌到足以毁灭一切的痛苦死死压在胸腔深处,只余下沉重到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寂静。
小院内外,时间仿佛被彻底冻结。
只有夜风呜咽着拂过那一丛丛沉默的剑兰,细长的叶片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低语。
如同七百年来从未停歇、也永无止境的哀叹。
苦涩的冷香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缠绕着院门内那个被命运逼至绝境的将军,缠绕着门外那两个被过往与悔恨撕裂的幽灵,更如同无形的枷锁,缠绕着床上那无知无觉、生命之火在风中摇曳欲熄的孩子。
这苦涩,是过去的挽歌,也是此刻无声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