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谙世突然笑了。
她反手将破界枪刺入自己心口,蘸着心头血在虚空画出父亲当年教她的第一个符咒。
鲜血符文化作青鸟,精准飞入裂缝中的火焰。
“爹,您教过我的。”她染血的手指捏碎秩序。“真正的道,不该如此满目疮痍。”
陆谙世将全部修为灌入破界枪,枪身亮起三界所有生灵的真名。这一枪贯穿的不仅是天道,更是千万年来压在众生头顶的恐惧本身。
爆炸的强光中,陆谙世感到有人握住了她持枪的手。
新旧天道交替的璀璨星河里,一家三口时隔数十载终于完成合击。
当光芒散去时,三界下起了白色光雨。
被抽走的因果线重归众生体内,崩塌的山川自动修复,修士们七窍中的金丝化作滋养神魂的甘露。
陆谙世站在秩序重建的天地间,泪流满面。
陆掸子为陆谙世稳住三界界限,元闻苦的身影化作长虹消失在天际,华胥氏和忆不存则在清扫残余的法则碎片。
风妦是死得最晚的一批神君。当风妦感应到陆谙世体内女娲血脉时,她笑了:“我居然做奶奶了。”
陆谙世的神情无波无澜,将风妦交给了陆掸子处理。
与此同时一并交给陆掸子的还有胜乐金刚。
陆掸子安静地看着胜乐金刚,胜乐金刚笑眯眯地看着她。
“要不要和我双修?”胜乐金刚推开身上的明妃,朝陆掸子招手。
陆掸子顿觉一切索然无味。
陆掸子是知道胜乐金刚神宫的宏伟的,下属子神、从神和侍者不计其数。
如今也不过是一片断垣残壁罢了。
陆掸子慢慢吃掉了两位和自己结有尘缘的神明,深深望了一眼陆谙世。
陆谙世高坐天庭之上,神情平淡娴静。
程鸳将所有管理的才能倾囊相授,万山林也有无数的能人巧士教导陆谙世一切她所需要的东西。
陆掸子还是断然拒绝了成神的请求,回到万山林躺下。
她真没办法大公无私。
遴选册封新任神官是一件大事,陆谙世却并不忧虑。
这个世界正朝好的方向发展着。
当天界神职规章制度敲定,三界秩序初定,陆谙世终于得以喘息。
她褪去礼服,换上一身素净的青衣,独自踏上了回万山林的路。
没有仪仗,没有随从,只有一缕清风相伴。
万山林依旧苍翠,山雾缭绕,仿佛时光在此停滞。
她沿着儿时奔跑过的小径前行,脚步不自觉地放轻,像是怕惊扰了此地的宁静。
远远地,她看见那棵巨大的桂花树。是陆掸子和元闻苦举行结契大典的那棵树。
树下,一道熟悉的身影懒散地躺着,一顶破旧的草帽盖在脸上,衣袍松散,像是已经这样躺了千年万年。
陆谙世的眼眶微微发热。
她走过去,轻轻坐在母亲身旁,伸手摘掉她脸上的草帽。
“娘。”
陆掸子眼皮都没抬,只是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依旧闭目养神。
陆谙世笑了,伸手戳了戳她的脸:“我回来了。”
陆掸子这才慢悠悠地睁开眼,一双历经沧桑却依旧清亮的眸子望向她:“哦,陛下终于舍得来看我了。”
陆谙世笑意更深,直接往地上一躺,和母亲并肩望着树叶间漏下的细碎阳光。
“忙完了。”她说。
陆掸子点点头:“忙完才想起我?”
“不是。”陆谙世侧过头,看着母亲超脱世外的神色,轻声道,“是只有忙完了,才敢回来见你。”
陆掸子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揉了揉陆谙世的头发,就像她小时候那样。
“母亲的眼睛是女儿这辈子最不愿意看见的东西……”陆掸子恍然想起上辈子看过的段子。距离上辈子已经记不清多少年了……
风过山林,树叶沙沙作响。
万山林的黄昏总是来得缓慢,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穿过桂花树的枝叶,在泥土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陆谙世躺在母亲身边,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一根枯草,忽然发觉身旁的触感有些异样。
她侧过头,发现陆掸子的身形正在渐渐淡去,如烟似雾,仿佛随时会散入风中。
“娘?”陆谙世伸手去抓,却只握住一缕飘渺的雾气。
陆掸子懒懒地“唔”了一声,身形又缓缓凝聚回来,但依旧带着几分虚幻,像是随时会化作山间的晨霭,随风而逝。
“慌什么?”她漫不经心地瞥了女儿一眼,“我早就死了。”
陆谙世怔住。
也对,如今的母亲,不过是万山林意识的具象化,她可以是一缕云雾,飘荡在这片山林间,也可以是一条小溪,流淌在泥地里。
陆掸子不入轮回,不归天地。
陆掸子轻描淡写,生死之时在她口中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娘……娘亲,不出去走走吗?”陆谙世拉住陆掸子的手,侧身和陆掸子对视。
陆掸子望着逐渐和元闻苦相似的女儿,苦笑一声:“我毕生所求不过平稳一世。偏偏事与愿违,求而不得。”
陆掸子长叹一声:“就让我接着睡吧,继续做梦,至少梦里还有大家。”
万山林空空荡荡,一切幻境在数百上千年里都已烟消云散。
陆掸子曾想强留大家,大家却说已经足够了,飘然离去。
过世者因三界秩序重建而重新投胎,修仙者不入轮回魂飞魄散。
陆掸子终究什么也没留住。
太和玄宗已经有了新的掌门,龙族也有了新的族长,逐渐繁荣昌盛。
人间一切如常,陆掸子好好地维持着平衡。
陆掸子睡着了。
或者说,她让自己沉入了更深更轻的飘荡之中。
云雾没有重量,没有边界,她的意识像一缕被风吹散的烟,缓缓下沉,又缓缓上升。
林间有光,细碎如金箔,落在陆掸子眼皮上。她睁开眼,看见的是过去。
元闻苦坐在石凳上捧着一卷阵法符文,青衫垂落,眉眼含笑。
“拂尘,再和你大师姐偷鸡我就保不住你了。”
陆掸子走过去,抱住元闻苦的腰身,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做。
捉鱼举着双手奔来,掌心拢着一只金翅的凤尾蝶,眼睛亮得像是盛了星子。“师姐!我能御昆虫啦!”
陆掸子浅笑,手指虚虚抚过捉鱼的发顶。
麦浪翻涌,蝴蝶飞走了。她坐在寿桃乡的山腰处的桂花树下,看着天边云雾翻涌。
这一次,没有人再来寻她。
陆掸子合上眼,柔顺的发丝是一缕缕思绪。
她任由意识继续下沉,沉入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混沌里。
又一次沉入一场永不会醒的梦。
梦里,大家都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