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我在潇湘馆的竹榻上醒得极早。
窗纸上还蒙着层青灰,竹影被晨风吹得摇晃,倒像是谁拿墨笔在宣纸上乱涂了两笔。
紫鹃端着药盏进来时,我正对着案头那封匿名信发怔——信是用草纸写的,边角还沾着星点墨迹,\"婚姻自由倡议书已传至江南织造衙门\"这行字像根细针,扎得我指尖发颤。
\"姑娘,药要凉了。\"紫鹃的声音带着点迟疑,她定是见我捏着信的手在抖。
我将信纸往烛火上一送,橘色火苗\"噌\"地窜起来,字迹在火里蜷成黑蝴蝶,最后\"啪嗒\"落进铜炉。
青烟散了又聚,我望着炉中灰烬低声道:\"青萍之末起风了,我不能退。\"
紫鹃收拾药盏的手顿了顿,到底没问。
她是极聪慧的,自跟着我从扬州来,早把我那些\"怪癖\"摸得透了——比如总说些\"女子该读书婚嫁当自主\"的疯话,比如偶尔会对着空气皱眉,像是在和谁争论。
我望着她鬓边新簪的茉莉,突然想起昨日张金哥扑过来攥我手时,那双手凉得像浸过冰水。
午后日头正毒,廊下的蝉鸣闹得人心慌。
小丫头来说宝二爷来了,我刚把茶盏搁下,便见宝玉掀帘进来,月白夏衫下摆沾着草屑,额角还挂着汗,显然是从园子里跑过来的。
\"林妹妹,\"他一屁股坐在我对面,茶盏被他碰得晃了晃,\"昨日审完案,我爹把周先生叫去书房,今儿早上周先生就带着家眷出城门了。\"他喉结动了动,\"我问过赖升家的,说是江南织造那边递了话,说周先生'言辞失当'。\"
我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
周先生是贾政最信任的幕僚,去年还帮着整理过《大清会典》里的婚律条目。
难怪昨日张先生判案时引《礼记》,周先生定是早把相关律例抄给过他——如今周先生被调走,分明是杀鸡儆猴。
\"他若离去,自有他人接续其志。\"我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是碧螺春,入口微苦,\"宝兄弟,我案头有份《女子权益初议》的手稿,你帮我带给三妹妹。\"
宝玉眼睛亮起来:\"三妹妹素日最喜看这些经世文章!\"他接过我从书匣里取出的纸卷,指腹蹭过墨迹未干的\"女子可自择婿\"几个字,突然压低声音,\"林妹妹,你最近总说要'改规矩',可那些老古董...他们手里有刀呢。\"
我望着他发间晃动的通灵玉,想起昨日雪地里贾政府的灯笼。
刀?
我早把刀刃磨好了——\"你且看,这世道要变,不是靠刀,是靠人心。\"
宝玉走后,平儿捧着个红漆木匣来。
匣子里躺着张烫金请帖,王熙凤的字迹在洒金宣上格外醒目:\"晚间西花厅小宴,特请林妹妹赏光。\"
\"二奶奶说,\"平儿垂着眼,手指绞着帕子,\"这两日府里人都说姑娘是'女中豪杰',奶奶想替姑娘压压惊。\"
我捏着请帖轻笑。
压惊?
怕是想探探我的底。
昨儿在铁槛寺,王熙凤被我拿《礼记》堵得说不出话,如今定要寻个由头敲打我。
我望着窗外竹影,突然想起每日三次的回溯——或许该用这金手指,试试不同的应对。
闭眼前我数到三,再睁眼时,案头的请帖还在,平儿还站在廊下。
第一次模拟:我推说身子不适,王熙凤必派周瑞家的来探病,顺道翻我书案;第二次模拟:我独自赴宴,她定会用\"女子无才便是德\"来堵我,我若反驳,宾客们便要拿\"贾府体面\"做文章;第三次模拟时,我瞥见妆匣里母亲留下的银镯,突然有了主意。
\"平儿,\"我展开请帖,\"替我回二奶奶,我去。\"我顿了顿,\"再请张金哥姑娘同去——她昨日受了惊吓,我想带她散散心。\"
平儿的睫毛颤了颤,到底应了。
晚间西花厅烛火通明,雕花木窗透出人影幢幢。
我带着张金哥进去时,王熙凤正倚在美人靠上嗑瓜子,见我们来,指尖的瓜子壳\"啪\"地落在玛瑙盘里:\"林妹妹可算来了,我还当你嫌我这粗人坐不得一处呢。\"
厅里的太太奶奶们都笑起来。
我扫了眼上座的邢夫人、王夫人,又看了看角落里缩着的尤氏——都是些见风使舵的。
张金哥攥着我的袖口,指节发白,我轻轻拍了拍她手背。
\"二嫂子说的哪里话,\"我在她下手坐了,\"我素日最爱听二嫂子说话,痛快。\"
王熙凤的丹凤眼挑了挑,放下瓜子盘:\"痛快?
我倒想问林妹妹,昨儿在铁槛寺,你说要破祖制——咱们做女子的,守着三从四德过一辈子,不也挺好?\"她端起茶盏,\"偏要闹什么'婚嫁自由',若人人都学张金哥,这世道不乱套了?\"
厅里突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张金哥的指甲掐进我掌心,我望着她腕上还未消的紫痕——那是李衙内派人抢亲时抓的。\"二嫂子说世道乱,\"我端起茶盏,\"可若连婚嫁自由都无处可寻,这世道还有何公理?\"
王熙凤的茶盏重重磕在桌上,溅出的茶水湿了她月白绫子裙。
邢夫人干笑两声:\"林丫头这张嘴,倒像那新科的翰林。\"王夫人摸了摸腕上的翡翠镯子:\"罢了罢了,都是孩子家的话。\"尤氏缩在角落里,连头都不敢抬。
张金哥突然轻声啜泣起来,肩头一抽一抽的。
她哭得不似昨日那样撕心裂肺,倒像把积攒了多年的委屈,都混着泪珠子往肚子里咽。
厅里的太太们面面相觑,有两个年轻的少奶奶悄悄抹了抹眼角。
散席时已交亥初,我扶着张金哥往潇湘馆走。
晚风裹着荷花香扑过来,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我回头,见个穿玄色官服的男人站在影里,腰间的玉牌映着月光,是江南织造的标记。
\"林小姐。\"他声音像浸了冰水,\"张案已扰纲纪,望小姐日后慎言。\"
我松开张金哥的手,福了福身:\"小女子不过依律而行,若有误,请大人指正。\"
他盯着我看了片刻,大概是没料到我这般恭顺,哼了声便转身走了。
张金哥攥着我的袖子小声问:\"姑娘,他是不是要...要对付我们?\"
\"不会的。\"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游廊尽头,\"他越急,说明我们越对。\"
回到潇湘馆时,紫鹃已烧了热水。
我卸了簪环,坐在镜前揉着发疼的太阳穴,忽见妆匣底压着张地图——是我前日画的,上面用朱笔标着稻香村、秋爽斋、蘅芜苑,还有大观园角门的位置。
烛火在地图上跳了跳,我轻轻抚过\"秋爽斋\"三个字。
三妹妹最是有主意的,等她誊完《女子权益初议》...
\"姑娘,该歇了。\"紫鹃端着药进来,我应了声,却仍盯着地图。
窗外竹影沙沙,像谁在说悄悄话。
夜深了,我对着地图轻声道:\"下一步,该轮到她们了。\"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
我吹灭蜡烛,却见窗纸上有个影子晃了晃——像是个人影,又像是风卷着竹叶。
第二日清晨的阳光刚爬上窗棂,便听见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紫鹃掀帘进来时,脸色有些发白:\"姑娘,三姑娘...三姑娘往这边来了,跑得鞋都歪了。\"
我望着案头未收的地图,指尖轻轻敲了敲\"秋爽斋\"的标记。
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