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槛寺正堂的门帘被北风卷起半幅,我踩着青石板跨进去时,檀香混着雪气猛地灌进鼻腔。
正中央的案几后,贾政幕僚张先生正翻着案宗,青衫下摆垂在雕花脚踏上,倒比往日多了几分威严。
张金哥缩在右侧的木凳上,月白棉裙沾着雪水,手指把帕子绞成了麻花。
王熙凤倚着廊柱,猩红斗篷像团冻硬的火,丹蔻一下下敲着腰间的翡翠平安扣——她在等我出错。
\"林姑娘。\"张先生抬了抬下巴,示意我坐左侧证人席。
我刚撩起裙角,王熙凤突然笑出声:\"慢着。\"她踩着花盆底踱过来,指尖划过我腕间的银镯,\"今日审的是张金哥背婚毁约,林姑娘倒比当事人还急?\"
我垂眸看她沾着金粉的指甲,喉间泛起熟悉的甜腥——这是旧疾要犯的前兆。
但我攥紧了袖中那张时间线图,指甲掐进掌心:\"二嫂子既然说'背婚',总得先有'婚'。\"
张先生轻咳一声,惊堂木\"啪\"地拍下:\"原告李衙内未到,被告张家无男丁,便由王熙凤代原告陈词,林姑娘代被告陈词。\"他推了推眼镜,\"王夫人,说吧。\"
王熙凤的丹蔻\"咔\"地折断半截。
她猛地转身,斗篷扫过张金哥的膝盖:\"张家收了李衙内聘礼半年,金哥却跟个穷书生跑了!
这不是背婚是什么?\"她突然拔高声音,\"若人人都学她,这世道还有没有规矩?\"
我摸出袖中泛黄的纸卷,展开时\"唰\"地一声——是我用现代表格画的时间线,从李衙内送聘礼那日起,到张金哥\"私奔\"前夜,每一栏都标着日期、事件、证人。
\"二嫂子说'聘礼收了半年'。\"我指尖点在第一栏,\"可这聘礼是李衙内带人砸开张家门,把聘匣硬塞在堂屋的。\"我抬头看向张先生,\"《大清律例》载,'嫁娶皆由祖父母父母主婚,祖父母父母俱无者,从余亲主婚'。
张老爷去年春上便写了手书,'小女婚嫁,悉听自择'。\"我从怀里摸出那张盖着张家私印的纸,\"这是张老爷的临终手书,有扬州府尹的验印。\"
王熙凤的脸白了一瞬,又涨得通红:\"手书?
谁知道是不是伪造的!\"
\"那便说说'私奔'。\"我展开时间线第二页,\"李衙内上月十五带人堵了张家后巷,说三日后要抬人。
金哥姑娘当夜翻墙去了邻村表舅家,第二日那穷书生才去寻她——这是邻村更夫的证词。\"我抽出一张按了红手印的纸,\"更夫说,金哥翻墙时摔破了膝盖,他还递了伤药。\"
张金哥突然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星子。
她撩起裙角,左膝上果然有块淡红的疤痕,在雪光里刺得人眼疼。
王熙凤的帕子绞成了团:\"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强词?\"我转向张先生,\"学生还有证人。\"
廊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一个裹着灰布棉袄的老妇人被小沙弥带进来,她缩着脖子,眼尾的皱纹里全是惧色——是曾给张家说过亲的王媒婆。
\"王妈妈,\"我放软声音,\"去年春上张老爷请您去说亲,可曾提过'小女婚嫁自主'?\"
王媒婆的喉结动了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张老爷...张老爷说,金哥自小读书识字,他...他信得过闺女的眼光。\"
\"放屁!\"王熙凤拍了案几,\"你一个媒婆懂什么!\"
张先生又拍了惊堂木,声音像敲在冰上:\"公堂之上,不得喧哗。\"他转向王媒婆,\"你可知作伪证的罪?\"
王媒婆\"扑通\"跪下来,眼泪砸在青石板上:\"大老爷明鉴!
张老爷确实说过这话,当时我还劝他'哪有让姑娘家自己挑女婿的',他说'我就一个闺女,她高兴比什么都强'...\"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后来李衙内来闹,我...我不敢说啊...\"
堂内静得能听见雪落瓦檐的声音。
王熙凤的斗篷滑下肩头,她猛地拽住,却把银鼠毛扯得乱七八糟。
我望着她发颤的指尖,突然想起昨日那封江南织造的信——原来她早知道张老爷手书的事,所以才急着用\"私奔\"坐实金哥的\"不贞\",断了她的退路。
\"王夫人还有何话说?\"张先生翻开律例抄本。
王熙凤突然笑了,那笑比哭还难看:\"林妹妹好手段!
可祖制里哪有女子自己挑女婿的?
你这是要翻天么?\"
我望着她染得鲜红的眼尾,突然想起现代法庭上律师的话——对付强盗,要用强盗的规矩;对付规矩,要用规矩本身。
\"二嫂子说祖制。\"我向前一步,\"《礼记·昏义》说'婚姻者,合二姓之好',可没说合二姓之恶。\"我指着张金哥膝盖的疤痕,\"若祖制里有'强买强卖',有'女子膝盖摔破便是不贞',那这祖制,我替金哥姑娘破了又如何?\"
王熙凤的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出话来。
张先生的笔在纸上划出沙沙声。
他放下笔时,我看见\"婚约无效\"四个字在宣纸上晕开:\"张金哥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同立婚书,李衙内强送聘礼属胁迫,婚约不成立。\"他抬头看向张金哥,\"你今后,自可择良配。\"
张金哥\"哇\"地哭出声,扑过来攥住我的手。
她的手冰得像块玉,却烫得我眼眶发酸。
我望向窗外,雪停了,阳光正漫过飞檐上的积雪,把琉璃瓦照得亮堂堂的。
\"林姑娘。\"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转身,宝玉正站在廊下,月白锦袍落了几点雪,眼睛亮得像含着星子:\"你今日,真像一个救世之人。\"
我望着他发间晃动的通灵玉,突然想起昨日那三匹快马——贾政府的灯笼在雪地里红得刺眼。
喉咙里的甜腥又涌上来,我笑着摇头:\"不过是救了一个金哥罢了。\"
他还要说什么,小沙弥捧着个锦匣过来:\"林姑娘,这是您房里紫鹃姑娘让人送来的,说您昨日落在车上的帕子。\"
我接过锦匣,指尖触到匣底有张纸。
等宝玉转身和张先生说话时,我悄悄抽出来——是封匿名信,字迹歪歪扭扭,只写着:\"姑娘当心,有人要动您的银镯。\"
雪光突然暗了暗。
我攥紧银镯,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我的,说里面藏着林家最后的秘密。
风卷着残雪掠过廊角,我听见前院传来马嘶声——是回贾府的车到了。
\"姑娘?\"紫鹃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该上车了,老太太还等着听结果呢。\"
我把信塞进袖中,对着窗玻璃理了理鬓角。
镜中映出我苍白的脸,可眼睛亮得像团火——他们以为审完这桩案子就完了?
不,真正的风暴,才刚要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