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着翡翠串珠在妆台前坐了半夜,烛芯爆了三回。
紫鹃端来的桂圆汤早凉透了,窗纸上竹影晃得人眼晕——那缕沉水香还在鼻端缠着,像王夫人缩在荣禧堂椅角时,指甲掐进掌心的闷响。
\"姑娘,\"紫鹃轻手轻脚掀帘进来,\"天都发青了,歇会儿吧?\"她的手落在我肩头上,带着丝暖意,\"昨儿火场里跑了大半夜,再熬下去,药罐子都补不回来。\"
我摸了摸发烫的眼皮,忽然想起贾环被拖走时,腰间银锁撞在门槛上的脆响。
那锁是王夫人去年给他打的长命锁,刻着\"平安吉庆\"四个字。\"紫鹃,\"我转身抓住她的手腕,\"去怡红院问问袭人,宝兄弟昨儿夜里可歇得安稳?\"
紫鹃应了,却没急着走,手指绞着帕子:\"方才袭人打发小丫头来说,宝二爷虽醒了,可整宿攥着您送的湘妃竹扇,嘴里直念'林妹妹当心'。\"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我瞧着,许是被火场里那声'救人'吓着了。\"
我喉头一紧。
前日火起时,宝玉为了救我,硬是从浓烟里扛出半扇烧着的木门。
他那身月白衫子被火星子烫得全是洞,头发梢还焦了一撮——偏生他倒先问我:\"林妹妹可呛着了?\"
\"备车。\"我扯过斗篷往身上一裹,\"我亲自去怡红院。\"
怡红院的垂丝海棠落了一地,粉瓣子沾着晨露,踩上去软乎乎的。
袭人在院门口候着,见了我便福身:\"林姑娘来得巧,二爷刚喝了半碗粥。\"她眼尾泛着青,想来也守了一夜,\"就是...精神不大好。\"
推开房门,檀香混着药气扑面而来。
宝玉半靠在迎枕上,墨绿缎面被子滑到腰际,露出一截苍白手腕。
他眼窝凹得厉害,见了我却突然坐直,指尖抖着去够我:\"林妹妹...\"
我忙扶住他后背,触手是隔着夹袄的薄骨。\"仔细闪了腰。\"我抽出手帕替他擦嘴角的粥渍,\"袭人说你整夜没睡?\"
他攥住我的帕子往怀里带,帕角绣的并蒂莲蹭过他下巴:\"我梦见火又烧起来了。\"他声音发哑,像被砂纸磨过,\"你站在火场里笑,我怎么跑都够不着...\"
我心尖猛地一揪。
前日火场里,我为了找松脂包的线索,确实在浓烟里多耽搁了片刻。
那时宝玉撞开我时,后颈的汗浸透了衣领,喊我的声音都破了调。\"傻话。\"我抽回帕子,轻轻拍他手背,\"往后再遇着事,我必站在你能看见的地方。\"
他突然握住我的手,掌心烫得惊人:\"林妹妹,你说这火...当真只是环儿起的?\"
我垂眼望着交叠的手。
他指节上还留着火场里蹭的黑灰,洗得再干净也有淡淡痕迹——像极了荣禧堂里王夫人指甲掐进掌心的印子。\"环儿是刀。\"我轻声道,\"可刀把子攥在谁手里...\"
窗外突然传来扑棱声,是那只被紫鹃养在廊下的鹦鹉。
它歪着脑袋啄食米缸,脆生生学舌:\"王夫人...王夫人...\"
宝玉的手猛地收紧。
我抬头看他,见他眼底浮起血丝,像被什么烧着了:\"我去问太太。\"他掀被子要下床,\"她是我母亲,怎可...\"
\"宝兄弟!\"我按住他肩膀,\"你当王夫人会认?\"我想起昨夜在荣禧堂,她捏着护甲说\"许是环儿淘气\"时,指节白得像冰,\"她连自己的指甲套都能推给环儿,你去问,她只会说'我的儿糊涂了'。\"
他怔在那儿,喉结动了动,到底泄了力:\"那怎么办?\"
我摸了摸腕上的翡翠串珠。
第三次回溯的机会还在,像块暖玉贴着皮肤。\"我让人盯着呢。\"我替他掖好被角,\"你且安心养着,剩下的事...\"
\"林姑娘!\"窗外传来小丫头的声音,\"蔷大爷在外头候着,说有紧要事回。\"
我心头一跳。
贾蔷是宝玉的远房兄弟,最是个精细人。
前儿查松脂的事,还是他带着几个小子蹲在角门守了三夜,才发现送炭车的蹊跷。\"你且歇着。\"我对宝玉笑了笑,\"我去去就来。\"
藕香榭的游廊下,贾蔷正低头拨弄腰间的汉玉坠子。
见了我,他忙退开两步,避开穿堂风:\"林姑娘。\"他压低声音,\"昨儿夜里,周瑞家的那侄子刘二在牢里翻供了。\"
我攥紧串珠:\"翻供?\"
\"说他是受人指使。\"贾蔷从怀里掏出个纸包,\"小的买通了牢头,这是他在墙上划的字——'忠靖侯府'。\"
我展开纸包,上头歪歪扭扭的炭痕还带着潮气。
忠靖侯府...王夫人的哥哥王子腾正是忠靖侯,前儿松脂包上的火漆印,可不就是忠靖侯府的麒麟纹?
\"还有,\"贾蔷又道,\"贾环的伴读李贵,今早天没亮就出了城,往忠靖侯府的庄子去了。\"他顿了顿,\"小的跟了一段,见他怀里揣着个锦匣,像是...书信。\"
风突然大了,吹得游廊上的铜铃叮当响。
我望着远处飘起的炊烟,王夫人房里的沉水香仿佛又漫了过来。
原来她早把棋子布到了外面——贾环是明面上的刀,忠靖侯府是背后的鞘,等风头过了,随便找个由头就能把罪名推得干干净净。
\"继续盯着李贵。\"我把纸包收进袖中,\"再让你那几个兄弟去忠靖侯府庄子附近转转,看有没有生人进出。\"我摸出块碎银塞给他,\"要什么人、什么钱,尽管来潇湘馆找紫鹃。\"
贾蔷接过银子,拇指蹭了蹭边缘:\"林姑娘放心,小的就是不睡觉,也得把这线儿揪清楚了。\"
我望着他快步离去的背影,耳旁又响起宝玉说\"怎么办\"时的颤音。
王夫人这把火烧得巧,烧了柴房烧了人心,偏生烧不出她自己的影子。
可她忘了——我有三次回溯的机会,够我把这团乱麻,一根一根理个明白。
\"姑娘,\"紫鹃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宝二奶奶打发人来说,明儿要请您去蘅芜苑喝茶。\"她压低声音,\"说是...有要紧事商量。\"
我望着西边渐起的乌云,嘴角勾了勾。
王夫人要借忠靖侯府的势,我便借这园子里的人——王熙凤的精明,薛宝钗的周全,还有贾母的疼爱。
这把火没烧尽的,我便用这园子里的人,烧穿那层遮羞布。
\"回她,\"我转身往潇湘馆走,\"明儿巳时,我带些新制的玫瑰膏过去。\"
紫鹃应了,却又迟疑:\"姑娘,您这是...\"
\"该织网了。\"我摸了摸袖中硬邦邦的纸包,\"王夫人要拉忠靖侯府下水,我便拉园子里的人上船。\"我抬头看天,乌云里漏下一线金光,\"等网织好了...看是谁先被网住。\"
远处传来鹦鹉的叫声,混着不知谁家的丫鬟喊\"开饭了\"。
我加快脚步,袖中的翡翠串珠撞着纸包,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棋局落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