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着妆匣的铜锁,指节泛白。
帕子上那粒朱砂丸子还在发烫,秦可卿昨晚说的\"宁国府的怨气\"像根细针,扎得我太阳穴突突跳。
窗外竹影晃得人眼晕,我突然想起费婆子缩在门后的模样——她灰布围裙上的灶灰是新蹭的,可那眼神,倒像在荣禧堂里看了出好戏,正等着下一场。
\"姑娘,药要凉了。\"鹦哥的声音轻轻撞进来。
我低头看参汤,水面倒映着我发青的眼圈——昨夜翻来覆去想了半宿:贾环被拘了,赵姨娘被家法,可费婆子是谁的人?
她替谁盯着贾环?
还有秦可卿的丸子,那股腥甜气,莫不是...
\"把紫鹃叫进来。\"我放下药碗,瓷底磕在案上,惊得鹦哥缩了缩脖子。
紫鹃掀帘进来时,鬓角还沾着桂花香:\"姑娘可是要交代什么?\"
\"明儿卯时,你去趟怡红院。\"我摸出块翡翠平安扣塞给她,\"就说我想问问宝兄弟的歇中茶可还合口。\"紫鹃接玉时指尖微颤——她知道这不是问茶,是探宝玉的近况。
第二日天刚放亮,我站在潇湘馆廊下等紫鹃。
晨雾裹着桂香漫过来,湿了绣鞋尖。
等得正心焦,就见紫鹃从抄手游廊跑过来,鬓角的茉莉簪子歪了:\"袭人说,宝二爷虽醒了,可总盯着窗台发愣,昨儿还摔了茶盏。\"
我攥紧袖口,指甲掐进掌心——调包玉的事,宝玉被迷了心智撞柱,到底伤了元气。\"走。\"我扯了紫鹃就往怡红院去,裙角扫过青石板,带起一串碎步。
怡红院的门帘刚挑起个缝,就有沉水香裹着药气涌出来。
袭人迎上来时眼眶发红,见了我福身:\"林姑娘来了。\"她手指绞着月白帕子,帕角绣的并蒂莲都起了毛边——这是她最宝贝的帕子,可见真慌了。
\"宝兄弟呢?\"我越过她往里走。
里间纱帐半垂,宝玉斜倚在软枕上,往日油光水滑的辫子散了半缕,发梢沾着药渍。
听见动静,他慢慢转过脸来,眼尾还留着青痕。
我心尖一缩,刚要开口,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凉得像块冰:\"颦儿,那玉...那玉不是真的。\"
他掌心全是冷汗,攥得我手腕发疼。
我轻轻抽出手替他理了理被角:\"我知道,是环兄弟让人调了包。\"
\"他们...他们说玉里有我的命。\"宝玉喉结动了动,声音发颤,\"要是没了玉,是不是我...\"
\"不会的。\"我按住他手背,\"我在呢。\"他睫毛颤得像受惊的蝶,突然把脸埋进我衣袖里。
我闻见他发间的沉水香混着药苦,心尖软得发疼——从前总嫌他痴,如今倒觉得这痴气珍贵得很。
袭人端着参汤进来时,我正替宝玉把辫子重新编好。
她垂眼递汤,青瓷碗沿碰着我手背:\"林姑娘,昨儿夜里二爷说胡话,直喊'环哥'。\"她声音压得低,\"我琢磨着,许是被吓着了。\"
我接过汤碗,看热气模糊了宝玉的眉眼——他确实被吓着了,可吓他的何止是调包的玉?
贾环背后的手,费婆子眼里的光,都还没露全呢。
从怡红院出来,日头已爬过西府海棠。
我让紫鹃先回潇湘馆,自己绕到后角门。
门墩上落着只灰鸽子,见了我扑棱棱飞走,倒惊得守角门的老祝家的直拍胸口:\"林姑娘好轻的脚!\"
我笑了笑,往夹道里走。
转过堆假山石,就见贾蔷靠在梅树上,月白直裰沾着草屑——他倒真会挑地方,这夹道偏僻,连个扫院子的婆子都没有。
\"林姑娘。\"他直起身子,靴底碾碎片枯叶,\"您要的东西,我查着了。\"
我指了指石凳:\"坐下说。\"
他坐得规矩,倒没了往日的浪荡样:\"贾环被拘后,赵姨娘的陪房周瑞家的偷偷往牢里送过食盒。
我让人截了,里面除了酱菜,还有张纸条。\"他从袖中摸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亥时三刻,老地方'。\"
我展开纸,字迹歪歪扭扭,像是没读过书的人描的。\"老地方?\"
\"宁国府后巷的破庙。\"贾蔷压低声音,\"我还瞅见费婆子往那庙送过香烛——她不是厨房的,管哪门子香火?\"
我捏着纸条的手紧了紧——费婆子、贾环、宁国府,这线头越扯越密。\"继续盯着。\"我把纸条塞回他手里,\"若有动静,立刻来潇湘馆找我。\"
\"是。\"他应了,又犹豫着说,\"林姑娘,那庙...我总觉得邪性。
前日我去踩点,听见墙根有猫叫,可找半天连个猫影都没有。\"
我心头一跳——秦可卿说的\"怨气\",莫不是就藏在那破庙里?
回潇湘馆时,日头偏西了。
紫鹃捧着茶盘迎上来:\"姑娘,宝二爷差人送了糖人,说是要换您袖里的碎玉。\"她指了指案上的青釉盘,盘里卧着只糖做的红嘴鹦鹉,糖霜落了薄薄一层。
我捏起糖鹦鹉,糖尖硌得指尖发疼。
袖中碎玉还凉着,像块冰核。
窗外竹影摇晃,把糖鹦鹉的影子拉得老长,倒像是只真鹦鹉,正歪着脑袋看我。
\"去把妆匣拿来。\"我对紫鹃说。
铜锁咔嗒打开时,帕子上的朱砂丸子闪了闪。
我盯着那粒丸子,突然想起秦可卿哭红的眼:\"林妹妹,那术士说,假玉里封着宁国府的怨气...要是怨气散了,怕是要出人命。\"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帕角掀起一角。
我伸手按住帕子,指腹触到丸子的温热——这哪里是丸子,分明是块烧红的炭,烫得我心口发疼。
紫鹃把茶盏搁在案上,瓷响惊得我一颤。
我望着糖鹦鹉的影子,突然想起宝玉攥着我手时的温度,想起贾蔷说的破庙,想起费婆子指甲缝里的黑泥。
\"紫鹃,\"我轻声说,\"去库房取三匹湖绉,明儿送宁国府。\"
\"宁国府?\"紫鹃睁圆了眼,\"姑娘可是要给蓉大奶奶送料子?\"
我没答话,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
竹影还在晃,可我知道,有些事不能再等了——费婆子的刀藏在鞘里,贾环的火埋在灰里,宁国府的怨气像团黑雾,正顺着后巷的破庙往荣国府漫过来。
我摸了摸袖中碎玉,又看了看妆匣里的丸子。
月光爬上窗棂时,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在敲战鼓。
该我出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