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五年深秋,叶尔羌的石榴红透枝头时,伊帕尔汗正跪在紫禁城坤宁宫冰凉的金砖上。寒意顺着蟒缎旗装的领口往上爬,她发间的银饰垂落,映着烛火轻颤,像极了家乡葡萄架下晃动的月光。礼部官员宣读册文的声音混着满洲话与汉语,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回音。她盯着自己指尖因长途跋涉皲裂的伤口,勉强听懂“和贵人”三个字——这是乾隆皇帝给她的新名字。
殿外忽起北风,檐角铜铃叮当作响。伊帕尔汗听见身后传来窸窣响动,许是哪位嫔妃在交头接耳。她想起临行前兄长的叮嘱:“在中原,连呼吸都要小心。”此刻攥紧掌心的指甲却刺破皮肤,腥甜的气息混着身上沙枣花的异香,在密闭的空间里愈发清晰。
太后端坐在紫檀雕花宝座上,鎏金扶手映着她腕间翡翠镯子的幽光。浑浊的眼睛将伊帕尔汗从头打量到脚,眼角皱纹里藏着审视的锋芒:“回部女子不裹足?”话音未落,旁边的婉嫔已掩帕轻笑,绣着并蒂莲的丝帕半掩住上扬的嘴角。
伊帕尔汗挺直脊背,素色旗装下的肩胛骨绷成锋利的弧度。她盯着殿中蟠龙柱上斑驳的金漆,用生疏的汉语答:“回人女子自幼劳作,缠足不便。”殿内忽静,连廊下铜鹤香炉飘出的青烟都凝滞了。她余光瞥见皇帝指尖叩了叩扶手,那枚羊脂玉扳指撞出清响,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荡开,惊得梁上栖息的燕子扑棱棱振翅。
红烛摇曳的寝殿内,龙涎香混着暖炉的炭火气息弥漫。乾隆掀开绣着并蒂莲的锦被时,伊帕尔汗蜷缩的指尖陷进柔软的绸缎,绣着金线的寝衣滑落肩头,露出颈间蜿蜒的银质石榴项链。
皇帝忽然俯身,温热的呼吸扫过她耳际:“你身上为何有沙枣花的香气?”伊帕尔汗浑身紧绷,记忆如潮水涌来——阿娘佝偻着背,在毡房里将晒干的沙枣花仔细缝进衣袍夹层,布满老茧的手反复叮嘱:“这是家乡的味道,带着它,就不会想家。”
喉间发紧,她攥着丝被的指节泛白,不知如何应答。皇帝却忽然低笑出声,宽大的明黄衣袖裹住她颤抖的身躯:“朕要在宝月楼旁建座清真寺,让你能望见家乡的方向。”掌心传来的温度灼人,伊帕尔汗望着帐顶金线绣的蟠龙,恍惚间以为还在叶尔羌的星空下,只是这回,守着她的不是阿娘哼的摇篮曲,而是九五之尊的许诺。
寒风卷着细雪掠过宫墙,伊帕尔汗攥着貂皮大氅的边沿,望着宝月楼外新落成的回子营。尖顶礼拜寺的青铜新月在暮色中泛着冷光,飞檐上的铜铃叮咚,竟与叶尔羌宣礼塔的风铎声重叠。恍惚间,阿訇苍凉的唤拜声仿佛穿透云层,她下意识按向心口——那里藏着阿娘绣的香囊,沙枣花早已碾作齑粉,却仍固执地散发着微香。
“小心着凉。”明黄锦袍裹着暖意罩住她单薄的肩头,乾隆皇帝鬓角霜白,指尖捏着玛瑙盘,盘里盛着西域进贡的马奶子葡萄,紫水晶般的果粒凝着水珠,“朕特意吩咐御膳房,用你家乡的法子酿成了葡萄酒。”夜光杯被塞进她掌心,琥珀色的酒液晃碎了皇帝眼底的柔光,也晃碎了檐角垂落的冰棱,“等开春,朕命人在圆明园种满沙枣树。”
伊帕尔汗望着杯中摇曳的月影,突然想起叶尔羌的葡萄架下,阿爹用粗陶碗盛着自家酿的果酒,醉眼朦胧地唱着情歌。此刻金樽在手,酒香更甚,却尝不出半分故乡滋味。她仰头饮尽,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眼眶里滚烫的却不知是酒还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