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电话铃,像枚冰锥扎进大港六楼的窗缝,惊得楼道声控灯“啪”地亮起,又在三秒后暗下去,留下半墙昏影。
林阳爸正蹲在电暖气前调档,橘红色散热片刚泛出点热,他手一抖,旋钮卡在中档。听筒里传来老伯儿的哭声,混着电话线的滋滋响:“四哥…爹他…没了…夜里还说想吃馒头沾麻酱…”
“爹!”林阳爸的嘶吼撞在墙上,弹回来碎成碴。他攥着听筒的指节发白,线绳被扯得笔直,像根快绷断的弦。林阳光着脚从卧室冲出来时,正看见父亲瘫在地板上,毛线手套掉在脚边——那是前几天爷爷给的,指腹处还留着没藏好的线头,爷爷总说“老四总骑车子上下班,手冷”。
“爸!找车!”林阳拽起他,父亲的手冰得像楼道里的铁扶手,指甲抠进林阳的胳膊。大年初五的凌晨,大港的出租车比金子金贵,小区门口的黑出租站点,只有个裹军大衣的老头在打盹,车头前挂着空车的牌子,泛着红光。
“大爷!求您!”林阳跪在雪地里,棉裤瞬间湿透,“我爷爷没了!去津南镇里!多少钱都给!”老头眯着眼瞥他,啐了口冻成冰的痰:“大过年的晦气!不去!”林阳“咚咚”磕头,额头撞在结冰的路面上,钝响惊得老头一哆嗦,终于骂骂咧咧发动了车,排气管喷出的白气被风卷成烟柱。
车里开着暖风,两人的手,依然冻的发凉。林阳爸缩在副驾,望着窗外的雪。路灯把雪照得像碎玻璃,他忽然喃喃:“前儿跟爹打电话,他还笑…说大哥上回带的麻酱太稀,不如你老伯儿磨的香…”
车刚拐进小区,就听见老伯儿家的楼道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林阳爸推开车门,脚刚沾地就被人拽住——是大伯儿,棉袄扣子没系好,露出里面打补丁的毛衣,“老四!你可来了!”他的手在林阳爸胳膊上攥出红印,“我跟你二哥、三哥刚到,正等着搭灵堂呢!”
楼道里的声控灯被脚步声震得亮起来,二伯儿扛着捆白孝布,喘着气往下跑:“四弟,布够不够?不够我再去买!”三伯儿跟在后面,手里攥着串没穿好的纸钱,纸钱被风吹得哗哗响:“林阳你们先别慌,我让你大姐去叫木匠了!”
进了屋,一股寒气裹着麻酱香扑面而来。客厅里,八仙桌铺着蓝布,灵堂还没搭好,桌上的粗瓷碗豁了口,碗底的麻酱渣结了层薄壳。大姑正蹲在桌前擦碗,看见林阳爸,眼圈一红:“四弟,你看这碗…爹昨儿还跟我念叨,说‘你大哥磨麻酱总偷懒,没老五细’…”
“可不是咋的,”老姑从里屋掀帘出来,手里捧着件爷爷的旧棉袄,“我昨儿下午来,爹还坐在炕头择菜,说‘让兄弟媳妇(老婶儿)多蒸俩馒头,你四哥爱吃带褶的,沾麻酱香’。我说‘大过年的吃啥馒头’,他还瞪我‘你懂啥,这是念想’。”
林阳爸的眼泪“啪嗒”掉在八仙桌上,蓝布被洇出个深痕。他望着空荡荡的桌中央,喉结滚了滚:“灵堂…咋还没搭…”
“木匠家在河东头,雪大不好走,”老伯儿蹲在门槛上,烟蒂扔了一地,“大哥刚去迎了,应该快到了。”
“我来搭架子!”大伯儿撸起袖子,往墙角搬木料,“爹的灵堂,咱哥几个亲手搭!”二伯儿跟着搬板凳,三伯儿在墙上钉钉子,锤子敲得“咚咚”响,震得窗玻璃发颤。大姑继续擦那只粗瓷碗,边擦边说:“爹吃馒头时总说,‘你二哥小时候偷麻酱抹窝头,被我追着打,现在倒成了稳重人’…”
灶房里传来“砰砰”的剁馅声,是老姑在帮忙,她嗓门亮,隔着门帘喊:“老舅母!面发好了没?爹爱吃烫面馒头,说软和,好沾麻酱!”老婶儿应着:“就好就好!刚想起爹说的,麻酱里得掺点花生碎,香!”
林阳爸走到里屋,门帘被风掀起个角,他看见爷爷蜷在炕上,盖着藏青色的旧棉袄,领口别着林阳买的塑料平安扣。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老人脸上,嘴角微微翘着,像刚咂摸完麻酱的香。
“爹,”他蹲在炕边,声音轻得像羽毛,“我回来了…您等急了吧…”
外屋传来大伯儿的吆喝:“架子搭好了!挂白幡!”二伯儿和三伯儿踩着板凳,把白幡挂在房梁上,布幡被穿堂风拂得“哗哗”响,像爷爷在应。大姑把擦干净的粗瓷碗摆在供桌上,旁边放了两个刚蒸好的馒头,蘸着麻酱,摆得整整齐齐:“爹,您尝尝,老舅磨的,细得很。”
老姑从爷爷的炕边的柜子旁里摸出个黑陶罐,罐口缠着红布:“这是爹藏的麻酱,说‘等老大老二老三来了,让他们尝尝,比他们买的香’。”她揭开布,一股醇厚的芝麻香漫出来,混着新蒸的馒头气,缠在每个人的鼻尖。
楼道里传来木匠的咳嗽声,老伯儿赶紧迎出去。街坊们陆续赶来,王大爷扛着木料进门,李婶手里捧着叠好的黄纸,屋里渐渐挤满了人,说话声、脚步声、蒸馒头的热气、燃香的青烟,慢慢把冷清驱散。
林阳爸站在灵堂前,看着供桌上爷爷的遗像——照片里的老人安静慈祥,面前摆着个粗瓷碗,像是刚吃完馒头沾麻酱,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像前的三炷香袅袅地飘,旁边的馒头还冒着热气,麻酱在碗里泛着油光。
大伯儿拍了拍他的肩:“老四,别哭了,爹走得安详,没遭罪。”二伯儿递过根烟:“四弟,咱哥几个在,把爹的事办得妥妥的。”三伯儿蹲在供桌前,用手指蘸了点麻酱,抹在馒头尖上:“爹,您吃,热乎的。”
大姑和老姑在灶房里忙活,蒸汽从锅盖缝里冒出来,混着麻酱香飘满屋子。五婶端着刚蒸好的馒头出来,热气模糊了眼镜片:“四弟,你尝尝,跟爹昨儿吃的一个样。”
林阳爸拿起个馒头,掰了块,蘸了麻酱,慢慢往嘴里送。面是热的,麻酱是香的,混着眼泪的咸,像小时候在爷爷膝下吃的那口——那时他抢大伯儿的麻酱,被爷爷拍了手心,却还是笑得满嘴麻酱渣。
灵堂的白幡在风里轻轻晃,供桌上的香燃得正旺,楼道里传来街坊们的说笑声,灶房里的馒头还在冒热气。林阳看着父亲含着泪却带着笑的脸,忽然明白,爷爷没走。他在这屋里的麻香里,在哥几个搭的灵堂里,在大姑老姑蒸的馒头里,在每个亲人的念想里,等着他们围坐在一起,像往常无数个年节那样,慢慢说说话,慢慢过日子。
太阳升高时,灵堂终于搭好了。供桌上的馒头换了新的,麻酱添了又添,爷爷的遗像在香雾里笑着,像在说:“傻小子们,哭啥?麻酱凉了就不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