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炮仗声,是从小区后街先炸响的。林阳趴在爷爷卧室的床头柜上醒了——他昨晚守着爷爷,实在困了,就蜷在床边的折叠床上,此刻耳尖还沾着点睡意,鼻尖先嗅到了熟悉的气息:爷爷常用的薄荷膏混着老棉布被褥的暖香,这被褥是奶奶年轻时缝的,靛蓝色的被面绣着缠枝莲,洗得发白,却透着股子安心的味道。
“是你老伯儿。”爷爷的声音从床上传来,带着刚醒的沙,比往常更轻些。林阳抬头,看见爷爷靠在床头的软垫上,背后垫着三层棉花褥子——老婶儿说“这样不硌腰”。他盖着那条奶奶缝的棉被,被角磨出了细毛,林阳从小就记得这被子,冬天裹着总比别的被子暖三分。
爷爷的卧室朝南,窗台上摆着他养的仙人掌,绿得发油,是他每天早上都要浇点水的宝贝。靠墙立着个深棕色的衣柜,是老伯儿结婚时打的,后来爷爷搬来住,就成了他的专属衣柜,最上层的抽屉里总锁着他的老照片,钥匙串在床尾的木挂钩上,铜钥匙磨得发亮。
“醒了?”老伯儿的声音在门外响,带着股子寒气,门把转动时发出“咔哒”轻响,他探进头来,棉袄上沾着些红纸屑,“没吵着爹吧?我在楼下院子放了串小鞭,图个响。”他往爷爷床边凑了凑,看老人正眯着眼笑,就放了心,“灶上熬着小米粥,老婶儿说给爹卧了个鸡蛋,搅得碎碎的,好消化。”
林阳起身时,折叠床发出“吱呀”声——这床是爷爷特意让老伯儿买的,说“阳阳回来能有地方睡”,床板上还铺着他去年带来的褥子,边角绣着个歪歪扭扭的“阳”字,是他小时候缝的。他走到爷爷床边,见老人的手搭在被沿,指节肿得比往常厉害,指甲缝里还沾着点昨晚擦脸的润肤霜——老婶儿说“冬天干燥,得天天抹”。
“阳阳帮我把眼镜递过来。”爷爷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摆着他的黑框眼镜,镜片擦得锃亮,旁边压着张老照片:爷爷三十多岁时抱着襁褓里的林阳爹,穿着的确良衬衫,笑得眉眼弯弯。林阳拿起眼镜,轻轻架在爷爷鼻梁上,老人眨了眨眼,看清他,忽然笑了:“你昨晚说梦话,喊‘爷爷别着凉’,跟你爹小时候一个样。”
林阳的脸热了热。这卧室他太熟了,从记事起就常来,衣柜里总挂着爷爷的蓝布褂子,是奶奶生前给做的,领口磨得软塌塌的,却总洗得干干净净。爷爷说过,奶奶的手巧,针脚比镇上裁缝铺的还匀,这褂子他穿了二十多年,舍不得扔。
“老婶儿喊吃饭了!”老婶儿的声音在走廊里响,带着锅铲碰铁锅的脆响,“阳阳扶你爷爷出来,我把粥端到餐厅,趁热吃!”
林阳扶爷爷起身时,老人的腿软得像棉花。他一手揽着爷爷的腰,一手托着他的胳膊,慢慢往卧室门口挪。爷爷的卧室铺着浅灰色的地板革,是他搬来那年铺的,说“比瓷砖暖”,床边的地毯磨得有些薄,却总擦得干干净净——老婶儿每天早上都要用湿布擦一遍,怕爷爷下床滑着。
走到卧室门口,爷爷忽然停住脚,望着墙上的挂历——那是去年的老挂历,上面圈着林阳每次回来的日期,红圈圈像串小灯笼。“去年你回来,也是初一,”爷爷忽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你给我剪指甲,剪到小指时,手一抖剪深了,你紧张得直冒汗。”
林阳笑着点头。他记得那天,血珠冒出来时,爷爷还笑着说“男子汉不怕疼”,却偷偷在背后抹了把眼睛。卧室门后挂着面小镜子,是爷爷每天早上照的,镜框上贴着林阳小时候画的全家福,歪歪扭扭的小人儿,如今还粘着边角。
餐厅的圆桌上,粥碗冒着白汽。老婶儿正往爷爷的碗里撒香菜碎,翠绿的碎末飘在米油上,像撒了把星星。“你爷爷在卧室念叨好几回了,说初一的酸辣汤得放香菜,”老婶儿笑着说,“我特意多搁了点,闻着就香。”
老伯儿坐在爷爷对面,手里拿着个白瓷勺,正帮爷爷搅粥:“爹您慢点喝,这粥熬了俩钟头,米都烂成泥了。”他往爷爷碗里放了块豆腐乳,压得碎碎的,“就着吃,开胃。”
爷爷喝了两口粥,喘了口气,目光落在餐厅门口——林强和林国正从楼梯下来,手里攥着手机,看见爷爷,齐声喊“爷爷新年好”。老人忽然清了清嗓子,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股子执拗:“你们俩……去巷口……买糖墩儿……”
他抬起手,指节肿着,却准确地指向门口:“不管谁输谁赢……我掏钱……每人一个……林强……林国……去,啊?”
“好嘞爷爷!”兄弟俩乐了,转身就要往外跑,被老婶儿喊住:“穿件厚外套!外面风大!”
爷爷看着他们的背影,嘴角的笑纹里盛着满足。阳光从餐厅的窗户照进来,斜斜落在他的白头发上,像撒了把碎银。林阳望着爷爷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初一的早晨,卧室里的薄荷香、餐厅的粥香、窗外的炮仗声,都像在跟时间较劲——就想让这日子走得慢些,再慢些,好让爷爷多笑一会儿,多看看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