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带着最后一丝暑气,钻进“宝岛风味”小吃店的纱窗,吹动了后厨悬挂的油渍围裙。林阳把最后一叠洗干净的餐盘摞上消毒柜时,手腕上的旧手表指针刚滑过七点。旁边的张浩正在解围裙带子,动作里带着点如释重负的轻快,却又在低头时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毕竟,这是他们在这家店打工的最后一天。
三天前,林阳和苏芮的关系像被烈日晒裂的路面,碎得猝不及防。那之后的时间他过得像块浸了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胸腔里,直到今天站在熟悉的操作台边,闻着弥漫在空气里的海苔酥和炸花枝丸的香气,才恍惚觉得这两个月的兼职时光,像一场混着汗水与烟火气的梦,此刻到了该醒的时候。
“老板,我们这边收拾完了。”张浩先开了口,他向来比林阳更擅长处理这类告别场面。
后厨门帘被掀开,老板系着那条永远油亮的帆布围裙走出来,手里捏着两个鼓囊囊的信封。他是个四十多岁的台湾中年人,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带着闽南人特有的热络:“刚算完账,你们俩过来。”
林阳和张浩对视一眼,走上前。瓷砖地面还残留着白天拖地的水汽,凉凉地渗过鞋底。老板把信封分别塞进他们手里:“拿着吧,数数看。”
信封的厚度让林阳心里咯噔一下。他记得当初谈好的薪资是1500到1800,按天数算最多也就1800出头。他拆开信封,指尖触到一沓纸币的质感,数了两遍,眉头慢慢皱起来——足足2260块。
“老板,”林阳抬起头,“这数是不是……算错了?不是说1500到1800吗?”
老板摆摆手,走到吧台后面给自己倒了杯冬瓜茶,呷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说:“没算错。我看过你们身份证,林阳七月底生日,张浩八月初,俩人生日挨着,这一个暑假,除了下雨天,哪天不是从早到晚泡在我这店里?别的大学生放假都出去旅游谈恋爱,你们俩倒好,守着我这灶台跟收银机,连个周末都没歇过。”
他指了指墙上的日历,上面用红笔圈着开业第一天的日子:“你们来的时候,我这店刚开,手忙脚乱的,要不是你们俩,从采购到备菜,从招呼客人到算账,里里外外帮我撑起来,我这小店能不能熬过第一个月都难说。你看现在,”老板指了指收银机旁的记账本,“最近一个多月,哪天营业额不是两万上下?我这心里有数。”
林阳捏着手里的钱,忽然觉得这分量比刚才数的时候更沉了。他想起大一在奶茶店打工时,站一整天才挣几十块,手心出汗都怕把零钱攥湿。可现在,手里的纸币带着老板刚从保险柜里拿出来的温热,更带着一种被认可的重量。那些凌晨五点跟着老板去菜市场挑新鲜花枝的清晨,那些忙到顾不上吃饭只能啃口菠萝包的午后,那些闭店后一起蹲在后门分拣垃圾的夜晚,忽然都有了具体的形状。
“这是你们应得的。”老板放下茶杯,语气认真起来,“小伙子们踏实、肯学,脑子也活泛。我看你们俩连我这菜单怎么搭配能吸引学生都琢磨过,后厨那套流程让你们优化得明明白白。说句实在的,要不是你们快开学了,我真舍不得放你们走。”
他顿了顿,看着眼前两个晒得有点黑,但眼神发亮的年轻人,忽然笑了:“这样吧,咱们先说好——等你们毕了业,要是还想在餐饮这行试试,只要我这‘宝岛风味’还开着,你们就过来,我这儿店长的位置,给你们留着。”
“真的?!”张浩一下子提高了音量,眼睛里像点了灯。林阳也愣住了,他从没想过一份暑假兼职,能换来这样沉甸甸的期许。那些分手后的低落和迷茫,在这一刻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认可冲散了些,心里某个角落变得温热起来。
离别的时候,老板坚持要和他们合影。他找出店里那台老掉牙的数码相机,让他们站在店门口的招牌下。林阳和张浩并排站着,手里还捏着那个装着工资的信封,脸上是有点拘谨又难掩兴奋的笑。老板站在中间, arm 搭在他们肩上,三个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投在贴满菜单海报的玻璃门上。
“咔嚓”一声,快门按下的瞬间,林阳忽然闻到了自己t恤上还没散去的炸油味,混合着张浩身上淡淡的洗衣粉香。他想起第一次来面试时,自己紧张得把“蚵仔煎”说成“蚵仔炸”,老板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
简单的告别后,林阳和张浩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路灯次第亮起,把他们的影子拉得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阳子,”张浩忽然说,“你说老板那话是不是认真的?当店长哎。”
林阳看着手里的钱,又想起老板说营业额时眼里的光,点了点头:“我觉得是。”他顿了顿,补充道,“这钱,比我想的多太多了。”
“多的不是钱,”张浩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咱这俩月没白干。”
是啊,没白干。林阳心里默念着。那些在灶台前被油星烫出的小疤,那些为了省时间一路小跑送外卖的午后,那些和张浩一起蹲在地上研究怎么把卤蛋煮得更入味的夜晚,此刻都化作了掌心里实实在在的温度。
很多年后,林阳每次回大港的老房子,总会在书桌前的玻璃板下看到那张照片。照片里的三个人笑得一脸灿烂,背景里“宝岛风味”的红色招牌还很新。照片边角有点泛黄,但被擦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灰尘。就像那个夏末的傍晚,汗水、炸物的香气和突如其来的期许,都被完好地封存在了记忆里,每次想起,都带着一股暖烘烘的烟火气,熨帖着往后那些需要勇气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