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这三个字,像冰锥刺穿了苏清雪的心脏,留下一个空洞,冷风飕飕地灌进来。她僵立在病床边,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冰凉,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茫然无措的惨白。消毒水的味道从未如此刺鼻。
陆尘看着她,那双曾经深不见底、沉淀着疲惫与沉静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纯粹的陌生和一丝因头痛而起的烦躁。他试图转动脖颈,想看得更清楚些,却牵动了头上的伤口,又是一阵尖锐的抽痛,让他闷哼出声,眉头紧紧锁起。
“我……我是苏清雪。”苏清雪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明显的颤抖,她强迫自己收回手,紧紧攥住洗得发白的衣角,“我们……我们在‘老陈记’一起干活。你……你不记得了吗?”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反应,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牵动着她的神经。
陆尘的眉头锁得更紧,似乎在努力翻找着什么,但回应他的只有一片空白和更剧烈的头痛。“‘老陈记’?”他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眼神里的困惑更深了,“干活?”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打着石膏的手臂和缠满纱布的头,又抬眼看向苏清雪,“我……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苏清雪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码头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刺目的卡车灯光、震耳欲聋的撞击、他像破布娃娃一样飞出去的身影、冰冷地面上的血迹……这些画面在她脑海中疯狂闪回,带来窒息般的恐惧。可她能告诉他什么?告诉他为了救另一个女人,他差点死掉?告诉他这一切可能源于一个叫“星港七号”的秘密?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是……是意外。”苏清雪垂下眼睑,避开了他探寻的目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在码头……出了车祸。”她只能给出这个最模糊、也最安全的答案。
陆尘沉默了。他不再追问,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对抗那无处不在的头痛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病房里只剩下压抑的寂静和苏清雪沉重的心跳声。
***
回到“老陈记”的日子,如同沉入一潭粘稠的死水。陆尘头上的纱布拆掉了,留下一个狰狞的结痂伤疤,像一道丑陋的印记刻在额角。手臂的石膏也换成了夹板,行动依旧不便。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那种沉默不再是内敛的深沉,而是一种空茫的隔绝。他像一个失魂的木偶,机械地执行着陈金花的指令,洗碗、拖地、搬运沉重的面粉袋,动作迟缓,眼神空洞,常常做着做着就停下来,望着某个虚空的地方出神。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捡回来个傻子!”陈金花的咒骂成了日常的背景音,她看着陆尘笨拙的动作,眼神里的嫌弃和算计毫不掩饰,“能干多少干多少!工钱?想都别想!医药费还没跟你算呢!要不是苏清雪这死丫头……”
苏清雪默默承受着一切。她更加卖力地干活,一个人几乎包揽了两个人的工作,只为了陈金花能少骂陆尘几句。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帮他系好围裙的带子,在他发呆时轻声提醒他该做什么,在他搬重物时下意识地想伸手帮忙,却又在他投来陌生而疏离的目光时,触电般地缩回手。
酸涩和委屈依旧存在,却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覆盖——一种带着赎罪意味的守护,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她期盼他能记起点什么,哪怕只是一个名字,一个模糊的画面。
变化,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悄然发生。
那天傍晚,后厨的水管突然爆裂,一股强劲的水柱猛地喷溅出来,带着铁锈味的冷水瞬间淋湿了灶台和地面!陈金花尖叫着跳开,苏清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手足无措。
“快!快关总闸!在后面!”陈金花指着堆满杂物的角落吼道。
苏清雪慌忙冲过去,但总闸被几个沉重的空油桶挡住了。她用力去推,油桶纹丝不动!冰冷的水柱还在疯狂喷射,整个后厨地面迅速积水。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清洗食材的陆尘,动了。
他没有像苏清雪那样去推油桶,而是直接走向那疯狂喷射的水柱。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因为手臂的夹板而显得有些笨拙。就在冰冷的水柱即将喷溅到他脸上的瞬间——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极其短暂的慢放键。
苏清雪惊恐地睁大眼睛,她清晰地看到,那些激射的水珠,在距离陆尘面颊不足一寸的地方,诡异地、集体地停滞了一瞬!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柔韧的屏障!水珠悬浮在空中,晶莹剔透,折射着昏黄的灯光,形成一片短暂而奇异的“水幕”。
下一刹那,这诡异的停滞感消失了。水珠继续飞溅,大部分落在了陆尘的肩膀和前襟上。但苏清雪的心跳却漏跳了好几拍!刚才那一瞬……是错觉吗?是因为水汽太大产生的视觉误差?
陆尘似乎毫无所觉。他径直走到总闸旁,没有去费力推开油桶,而是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精准地穿过水柱和杂物的缝隙,手指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轻轻一拨!
“咔哒”一声轻响,总闸应声而关。
狂暴的水柱瞬间偃旗息鼓,只剩下滴滴答答的余水和一片狼藉。后厨里只剩下陈金花劫后余生般的咒骂和苏清雪剧烈的心跳声。
她死死盯着陆尘那只刚刚拨动总闸的手。骨节分明,带着劳作的痕迹,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可刚才……那水珠停滞的瞬间,那精准到毫厘的拨动……那绝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空间和时机精妙绝伦的掌控!
陆尘甩了甩手上的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甚至没看苏清雪一眼,拿起拖把开始清理地上的积水。
苏清雪站在原地,浑身冰冷。那不是错觉!她无比确定!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想起了码头雨夜他救林晚时那非人的速度,想起了他撞开卡车车门时爆发的恐怖力量……还有林晚那冰冷的、探究的眼神。
他到底……是什么?
***
夜晚,是记忆碎片最活跃的时刻。
陆尘躺在员工杂物间那张硬板床上,狭小的空间弥漫着潮湿和油污混合的味道。剧烈的头痛如同跗骨之蛆,折磨着他疲惫的神经。他紧闭着眼,试图入睡,但意识却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失控的小船,被拖拽向光怪陆离的深渊。
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黑暗或混沌。
他“看”到了。
冰冷的、无边无际的虚空。
不是新云城污浊的天空,而是真正的、死寂的宇宙深空。没有星光,只有永恒的黑暗和……寒冷。一种能冻结灵魂的绝对零度。
他悬浮其中,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有一种极致的孤独和……一种被放逐的绝望。
然后,是一点微光。
极其遥远,极其微弱,像风中残烛。
一点……湛蓝色的星辉。
那光芒很熟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和……悲伤?他想靠近,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
无声无息地,一只巨大到无法形容的、完全由冰冷金属构成的巨爪,撕裂了黑暗的帷幕!它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压,精准地、残酷地,抓向那点渺小的湛蓝星辉!
“不——!!!”
无声的嘶吼在他灵魂深处炸开!一股撕裂灵魂般的剧痛伴随着极致的愤怒和绝望瞬间将他吞噬!
他猛地从硬板床上弹坐起来!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背心,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大口喘着粗气,像一条濒死的鱼。眼前依旧是杂物间熟悉的黑暗,但那只撕裂虚空的金属巨爪和那点被攫取的湛蓝星辉,却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不是梦。
那种冰冷、绝望、愤怒和……刻骨铭心的悲伤,真实得让他浑身发抖。
他下意识地抬起没受伤的右手,用力按在剧烈抽痛的额角伤疤上。指尖触碰到结痂的粗糙皮肤,仿佛在确认自己的存在。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什么。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城市光污染,他看到自己按在额角的手指……指尖,似乎萦绕着一层极其稀薄、几乎无法察觉的……幽蓝色微光?如同夏夜最微弱的萤火,一闪而逝。
陆尘猛地缩回手,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指尖。那微光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幻觉?还是……
他缓缓摊开手掌,对着黑暗的虚空,集中意念。头痛如同针扎,但他强忍着。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粗糙的床单上。
他颓然放下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胸膛剧烈起伏。那破碎的星空、冰冷的巨爪、绝望的星辉……还有指尖那转瞬即逝的幽蓝微光……这一切,到底是什么?
他抬起眼,目光穿透狭窄的窗户,投向新云城那永远灰蒙蒙的、被霓虹灯染脏的夜空。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和……某种被唤醒的、令人战栗的躁动,在他空白的记忆废墟下,如同沉睡的火山岩浆,开始缓慢地、无可阻挡地……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