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里,最后一点天光也从小窗溜走了。昏黄的灯泡亮起,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碗里的粥和菜早已见底,只剩下一点油花凝结在粗瓷碗边。空气里还残留着腊肉的咸香和土豆丝的清爽气息,混合着旧木头和潮湿水汽的味道,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安心的暖意。
苏清雪抱着膝盖,蜷缩在陆尘让给她的那把旧椅子上(他自己则坐在了硬板床边沿)。胃里的暖意驱散了身体的寒意,也奇迹般地压下了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心慌”。阁楼狭小,光线昏暗,陆尘沉默地坐在阴影里,只能看清他模糊的轮廓和额角那道在灯光下若隐若现的旧疤。这种近距离的、近乎封闭的空间,反而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仿佛外面那双冰冷的黑暗之眼,也无法穿透这小小的屋顶。
沉默在蔓延。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乌篷船桨划过水面的轻响,还有远处模糊的市声。
苏清雪偷偷抬眼,看着阴影里的陆尘。他似乎在看着窗外那片被灯光映照得泛着橘红色的浑浊河面,又似乎只是在放空。刚才那个为她熬粥、炒菜、甚至笨拙地夹肉给她的陆尘,仿佛只是幻觉,此刻的他又沉入了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疏离之中。
她不想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
但……
一股莫名的、强烈的倾诉欲,如同藤蔓般缠绕着她的心。那双黑暗的眼睛带来的恐惧、寻找他时的绝望、还有那些被强行抹去却又在潜意识里留下痕迹的、关于他非人力量的模糊碎片……太多太多的东西堵在胸口,沉甸甸的,让她喘不过气。
“陆尘……”她鼓起勇气,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陆尘没有回应,但苏清雪感觉到他模糊的轮廓似乎动了一下,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投向了她这边。黑暗中,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沉甸甸地落在她身上,带着无声的询问。
“……屋里有点闷。”苏清雪的声音更低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就在河边……榕城的晚上……挺好看的。”她小心翼翼地抛出邀请,像在试探一个随时会碎裂的肥皂泡。她不敢提“眼睛”,不敢提恐惧,只能用“闷”和“好看”这样拙劣的借口。
沉默。
几秒钟的时间,让苏清雪感觉像过了几个世纪。她几乎要放弃,准备缩回自己的壳里。
“……嗯。”
一个极低、极短促的音节,从阴影里传来。
苏清雪的心猛地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他答应了?
陆尘已经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压迫。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走到门边,拉开门。夜晚湿润微凉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水汽和远处飘来的、不知名花朵的淡香。
苏清雪赶紧起身,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再次融入榕城湿漉漉的夜色里。
***
夜晚的榕城,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展现出另一种风情。河道两岸挂起了红灯笼,暖融融的光晕倒映在墨绿色的水面上,随着水波轻轻晃动,如同散落的星子。石桥上行人稀少,偶尔有晚归的乌篷船慢悠悠地划过,船头一盏小小的渔灯,在黑暗中摇曳出微弱而温暖的光带。巨大的古榕树在夜色里变成了沉默的巨人,垂落的气根如同幕帘,隔开了灯火与深邃的黑暗。
他们沿着河边的青石板路,漫无目的地走着。陆尘在前,步伐不快,但很稳,高大的背影在灯笼的光晕下拉出长长的影子。苏清雪落后半步,踩着他的影子,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安全感。河水在脚下汩汩流淌,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一开始,依旧是沉默。
只有脚步声,水声,和远处隐约的虫鸣。
苏清雪的心,在温暖的灯笼光下,却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起那片冰冷的黑暗。那双眼睛……那种被锁定的、毫无生机的死寂感……如同梦魇,挥之不去。她看着陆尘沉默的背影,那背影隔绝了眼前的灯火,仿佛也隔绝了来自深空的威胁。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
“陆尘……”她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稳了一些,却依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我……我知道你可能不想听……也可能觉得我疯了……”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勇气,“但是……那双眼睛……是真的!它给我的感觉……太……太可怕了!不是怪兽那种可怕……是……是像……像冬天最冷的晚上,一个人掉进结了冰的深井里……四周全是黑的,又冷又硬,喊不出声,也爬不出来……只能一点点……往下沉……”
她的声音哽咽了,描述的画面让她的身体又开始微微发抖。她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几乎要贴上陆尘的后背,仿佛靠近一点,就能离那冰冷的深井远一点。
陆尘的脚步没有停,也没有回头。但他的步伐,似乎……**极其轻微地……放缓了一瞬**。
苏清雪没有察觉,她沉浸在巨大的恐惧和倾诉的冲动中:“我……我找了很多地方,问过很多人……他们都说我疯了,说我看错了……连749局最后剩下的人都说设备坏了……可是……可是那种感觉!那种心慌!像有只手攥着我的心脏!告诉我……有东西……很坏很坏的东西……要来了!它……它好像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她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也拔高了些,在寂静的河边显得有些突兀。她猛地停下脚步,挡在陆尘面前,仰起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借着灯笼微弱的光,死死盯着陆尘隐藏在阴影中的眼睛。
“陆尘!你告诉我!你肯定知道些什么!对不对?!在‘老陈记’的时候……还有……还有后来那些我记不清的事情……你……你根本不是普通人!你……你到底是谁?!那眼睛……那眼睛是不是冲着你来的?!我们……我们是不是都要完了?!”
一连串的质问,带着恐惧、委屈和一丝被隐瞒的怨愤,如同连珠炮般砸向陆尘。这是她一直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疑问和恐惧,此刻在榕城温柔的夜色里,在巨大的压力下,终于彻底爆发出来。
陆尘停下了脚步。
高大的身影笼罩在苏清雪身前,灯笼的光晕只能照亮他轮廓分明的下颌和紧抿的嘴唇。他的目光垂落,看着眼前泪眼婆娑、浑身颤抖的少女。星璇般的眼眸深处,那被强行压制的、属于“归墟”的冰冷宇宙,似乎又旋转了一瞬,倒映着苏清雪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
沉默。
只有河水汩汩流淌,灯笼的光影在两人身上明明灭灭。
就在苏清雪以为他不会回答,心一点点沉下去的时候。
陆尘终于开口了。
声音很低沉,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却奇异地……**抚平了苏清雪话语中的尖锐**。
“眼睛……”他缓缓地说,目光似乎越过了苏清雪的头顶,投向了那被城市灯火和巨大榕树遮蔽的、无法看清的夜空深处,“一直都在。”
“天上有。”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地上也有。”
“看多了……心就乱了。”
他没有回答关于“他是谁”的问题。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只是用最朴素的比喻,将那双黑暗之眼的威胁,轻描淡写地归入了“一直存在”的背景噪音里。
然后,他微微侧过身,让开了挡在苏清雪面前的位置,目光投向河对岸那片被巨大古榕浓荫笼罩的、格外深沉的黑暗。
“怕黑?”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嗯。”苏清雪下意识地点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她怕,怕那浓荫下的黑暗,更怕那深空之外、无法理解的死寂之眼。
“那就……”陆尘抬起手指,指向了那浓荫的间隙——那里,透过层层叠叠的巨大叶片缝隙,几颗格外明亮的星辰,正顽强地穿透榕城的灯火,在墨蓝色的夜幕上闪烁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看星星。”
苏清雪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几点星光,在浓重的黑暗背景下,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执着**。
“星星……也会被眼睛看着吗?”她喃喃地问,声音里带着孩子般的不安。
陆尘收回手,重新迈开脚步,沿着河岸,朝着那片有星光落下的方向走去。他的声音随着夜风,淡淡地飘来:
“星星……看多了,眼睛就累了。”
“累了……就睡了。”
这近乎荒谬的回答,带着一种陆尘式的、朴素的逻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安的笃定。
苏清雪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那几颗穿过古榕浓荫的倔强星光。心中的恐惧和怨愤,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过,虽然没有消失,却奇异地……**沉淀了下去**。一种混杂着委屈、依赖、以及一丝微弱希望的复杂情绪涌了上来。
她吸了吸鼻子,抹掉脸上的泪水,快走几步,再次跟上了陆尘的脚步。这一次,她没有落后半步,而是与他并肩而行。两人沉默的身影,在榕城温暖与黑暗交织的河畔夜色里,在灯笼摇曳的光晕与星光微弱的指引下,缓缓前行。
深空的威胁依旧悬顶。
但此刻,并肩而行的人影,和那几句不着边际却奇效安抚的话语,让这条通往未知黑暗的路,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