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天外,离恨天兜率宫。
八卦紫金炉中,六丁神火永恒不熄地跃动着,将整座宫殿映照得光影幢幢,明灭不定。炉火旁,太上老君化身跌坐蒲团,宽大的道袍铺陈于地,宛如静止的云霭。他双眸微阖,仿佛神游太虚,然而身前虚空悬浮的昊天镜中,却清晰地倒映着西方灵山那无边恢弘的景象:
大雷音寺宝光冲霄,三世佛端坐莲台,过去(燃灯)、现在(释迦牟尼\/多宝如来)、未来(弥勒)佛光交相辉映,横贯时空,稳固如须弥!下方,菩萨罗汉林立,天龙八部环绕,亿万佛子诵经之声汇成撼动诸天的宏大梵唱!佛光普照,上至三十三天清霄,下至十八层幽冥血海,无处不在!其气运之昌隆鼎盛,如同正午骄阳,光芒万丈,将劫后元气大伤的玄门三教衬托得黯然失色。
老君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昊天镜中释迦牟尼佛(多宝如来)那圆满慈悲又隐含截天锋芒的法相上,古井无波的道心深处,终究泛起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那感觉,如同精心布局的棋手,眼看一枚看似弃子的棋子落入敌阵,却意外引动风云,反令对手筑起金城汤池,大势已成。
“化胡为佛…分其气运…” 老君的声音低不可闻,如同炉中火星的噼啪,“未料…反助其统合三世,气运归流,佛门根基…自此深固。” 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微芒在他眼底最深处一闪而逝,旋即被更深的淡漠覆盖。炉火跳跃,将他清癯的面容映得半明半暗。
沉默良久。炉中火焰由明转暗,又由暗复明,往复九次。老君缓缓抬起眼皮,眸光清澈依旧,再无半分波澜,只剩下一种看透万古兴衰的洞明。
“道法自然,无为而无不为。” 他低语,目光穿透兜率宫的琉璃顶,投向下方那苍茫无尽、红尘万丈的人间大地。“佛光普照,宏愿渡世,乃其缘法。然吾玄门精义,顺天应人,清静无为,亦有其根。” 指尖轻抬,一点纯粹至极、非清非浊、仿佛蕴含着大道本源的灵光,自其指尖悄然剥离。这点灵光,不似佛光般炽烈耀眼,却温润内敛,如同沉睡的种子,蕴含着无限生机。
“薪火欲传,需落凡尘。” 老君对着指尖灵光轻轻一吹。那灵光便如蒲公英般飘散,无视三十三天罡风壁垒,穿过层层云霭,向着人间烟火最鼎盛、红尘气息最浓郁的市井繁华深处,悠悠坠落而去。(木公转世身—吕洞宾出场了)
人间,京都,长安城。(此京都非大唐之京都)
朱雀大街人声鼎沸,胡商蕃客络绎不绝,酒肆茶楼旗帜招展。勾栏瓦舍间,俚曲小调与说书人的醒木声交织。就在这片看似与仙佛无缘的滚滚红尘中,一点来自离恨天的灵光悄然融入,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悄然引动着八个迥然不同的凡俗命运。
终南山麓,古洞幽深。一个蓬头垢面、瘸着一条腿的乞丐(李玄\/铁拐李),倚着冰冷的石壁,对着手中一个油腻的破葫芦灌着劣酒。他眼神浑浊,似醉非醉。忽而,他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似有所感,望向长安方向,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嘿,机缘来了!这红尘浊酒,该换个味儿了!” 他拄着那根油亮的铁拐,一瘸一拐,却步履奇快地汇入通往长安的人流。
洛阳名园,牡丹争艳。 一位容貌姣好、却眉宇间锁着轻愁的富家小姐(何琼),正对着一池碧水中的白莲出神。她厌恶家中安排的攀附权贵之姻,向往那莲花的清净无染。恍惚间,池中那朵最大的白莲竟无风自动,莲蕊之中,一点微不可察的灵光没入她眉心。何琼浑身一颤,眼中迷茫顿消,只觉一股清凉之气涤荡身心,再看那满园争奇斗艳的牡丹,竟觉俗艳不堪。她轻轻摘下一朵半开的莲花簪于鬓边,嘴角泛起一丝纯净的笑意,悄然离了这锦绣牢笼。
长安酒肆,觥筹交错。一位锦衣华服、风流倜傥的书生(吕岩\/吕洞宾),正与三五好友高谈阔论,意气风发,言必及功名富贵。酒至酣处,他伏案而眠。梦中,他高中状元,位极人臣,享尽荣华,子孙满堂,好不快意!忽而大厦倾颓,抄家灭门,身陷囹圄,老病缠身…黄粱未熟,大梦已觉!吕洞宾惊坐而起,冷汗涔涔,环顾四周,酒友依旧,炉上黄粱饭香气正浓。他怔怔出神,梦中那极致的繁华与瞬间的破灭交替闪现,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虚与了悟涌上心头。这时,一个跛足乞丐(铁拐李)挤到他桌前,拿起他的酒杯一饮而尽,醉眼乜斜道:“功名富贵,黄粱一梦耳!小子,可愿随老乞丐去寻个真快活?” 吕洞宾看着乞丐那洞悉世情的双眼,又想起梦中幻灭,心中枷锁“咔哒”一声碎裂,长揖到地:“请仙师指点!”
黄河渡口,浊浪滔天。 一个倒骑着白驴、须发皆白的老者(张果),拍着渔鼓,唱着荒腔走板的道情:“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歌声诙谐,却字字如针,扎入岸边行人心底。有人嗤笑,有人沉思。
洞庭烟波,浩渺无际。 一个落拓不羁的书生(韩湘子),横吹玉笛,笛声清越穿云,竟引得鱼跃水面,百鸟盘旋。笛音中,道法自然、逍遥物外的意境流淌。
曹州豪富之家。一个痴肥的员外(钟离权),正大宴宾客,珍馐满桌。他忽觉油腻烦厌,推开宴席,走入后园。园中老树虬结,他倚树而坐,鼾声如雷。梦中,他化身大将,征战沙场,功勋卓着,醒后只觉南柯一梦,富贵权势不过浮云。自此性情大变,散尽家财,只留一柄芭蕉扇随身。
深宫禁苑。 一位雍容华贵却郁郁寡欢的皇亲国戚(蓝采和),厌倦了金丝牢笼般的富贵,常扮作优伶,持花篮、踏歌行于市井,歌声婉转:“踏歌蓝采和,世界能几何?红颜三春树,流年一掷梭…” 唱尽世事无常,洒脱不羁。
东海之滨,礁石嶙峋。一个赤脚少年(曹国舅),不顾家人劝阻,日日观潮听涛,与弄潮儿为伍,体悟水之至柔至刚,道法自然。
铁拐李的点化,何仙姑的莲心,吕洞宾的黄粱梦觉,张果老的道情讽世,韩湘子的笛韵通灵,汉钟离的顿悟散财,蓝采和的踏歌看破,曹国舅的观海悟道…八个身负异禀、历经凡尘劫难而明心见性的身影,在冥冥指引下,于东海之滨汇聚。
“道门薪火,当显于红尘!” 铁拐李高举酒葫芦,朗声大笑。面对茫茫东海,八仙相视一笑,各显神通!
铁拐李将葫芦抛入海中,化作一艘朱红酒船,他踏浪而行,瘸腿丝毫不影响其逍遥!
何仙姑足下白莲绽放,步步生莲,清净无垢,万顷碧波不沾身!
吕洞宾背后纯阳宝剑出鞘,剑气如虹,劈波斩浪,身随剑走,潇洒绝伦!
张果老倒骑白驴,那驴四蹄生云,踏浪如履平地,渔鼓咚咚,道情悠扬!
韩湘子玉笛横吹,声浪化作无形舟楫,分开水路,驭音而行!
汉钟离袒胸露腹,芭蕉扇轻轻一扇,狂风鼓荡,巨浪平息,托着他肥硕身躯稳稳前行!
蓝采和手中花篮抛出,篮中百花飞出,铺就一条五彩花路,踏歌其上!
曹国舅手中玉板抛出,化作两块巨大门板,他赤脚踩上,乘风破浪,迅捷如电!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没有佛门法相的恢弘庄严,却充满了道家逍遥物外、顺应自然的意趣与灵动!神光异彩,道韵流转,将一片汪洋点缀得如同仙境!沿岸渔民、商旅目睹此景,无不目瞪口呆,继而欢呼雀跃,口口相传!八仙降妖除魔、游戏人间、济世度人的故事,如同最富生命力的种子,伴随着“八仙过海”的奇观,迅速在繁华市井、田间地头、茶楼酒肆中生根发芽,口耳相传,代代相颂!道法之中蕴含的“清静无为”、“道法自然”、“逍遥自在”的精义,不再高悬九天,而是化作老妪能解的故事、樵夫会唱的小曲,如同绵绵春雨,悄然无声地浸润着亿万凡夫俗子的心田。
昆仑余脉,崆峒山。
奇峰峻岭之间,云海翻腾,仙鹤长鸣。一座古朴宏大的道观依山而建,匾额上书三个古朴篆字——“问道宫”。宫前广场,白玉铺地,香烟袅袅。广成子身着杏黄八卦道袍,手持拂尘,端坐于九层高台之上,面容肃穆威严,周身玉清仙光虽不复万仙阵前鼎盛,却依旧透着一股堂皇正大的秩序之力。台下,并非寻常百姓,而是大唐天子派遣的亲王重臣、饱学鸿儒,乃至慕名而来的诸国使节!人人屏息凝神,恭敬聆听。
“天子者,承天受命,代天牧民!” 广成子的声音如同黄钟大吕,回荡在山峦之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天道威严,“其行合道,则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其行悖道,则灾异频仍,祸乱丛生!人主当法天象地,明刑弼教,以礼乐定尊卑,以仁德化万民!此乃玉清大道,秩序纲常之根本!” 他宣讲的,正是最契合王朝统治的“帝王之道”、“治国之术”,将玉清仙法中的秩序法理,巧妙地融入人间王朝的统治根基。台下权贵听得如痴如醉,只觉字字珠玑,直指治国核心。广成子借此,不仅传下道统,更将阐教的影响力深深植入世俗王朝的最高层,借人间帝王之力,播撒玉清道种。
西岳华山,莲花峰深处。
云雾缭绕,人迹罕至。几间简陋的石室凿于绝壁之上,室前一方小小平台,仅容数人立足。玉鼎真人盘坐于此,一身青袍洗得发白,气息内敛,如同山间古松。他面前,只肃立一人——正是那额生神眼、身负八九玄功的杨戬!此刻的杨戬,气息更加沉凝浩瀚,肉身隐隐有宝光流转,显然修为更进一层。
“八九玄功,非仅变化之术,乃肉身成圣之无上法门!” 玉鼎真人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劈入杨戬识海,“凝练周身穴窍,沟通周天星辰;淬炼血肉骨髓,化后天为先天;神魂熔铸肉身,灵肉合一!以力破法,以体证道!任他万般神通,我自一力破之!” 他指尖点出,一道道凝练至极的玉清仙光没入杨戬周身大穴,助其引动星辰之力淬体,讲解着玄功更深层次的奥义。在这远离尘嚣的绝顶,阐教那最重根骨资质、追求肉身成圣的无上法门,在杨戬身上得以完整传承,成为对抗佛门金身的重要依仗。
乾元山,金光洞。
洞府依旧,只是门前多了几分肃杀之气。太乙真人面沉似水,看着面前已褪去稚气、眉宇间煞意与神性交织的哪吒。哪吒足踏风火轮,手持火尖枪,混天绫猎猎作响,乾坤圈金光吞吐。
“三坛海会大神威名,当再震三界!” 太乙真人声音冷冽,“佛门势大,护法韦陀,金刚罗汉,不可小觑!汝乃灵珠子转世,身负杀劫,亦承天命!当以雷霆手段,扫荡妖魔,护持道门尊严!遇邪魔外道,阻我道途者,杀!” 一个“杀”字出口,洞府内温度骤降,凛冽的杀伐之气冲天而起!哪吒眼中神光暴涨,火尖枪嗡鸣作响:“弟子遵命!” 他化作一道火光冲出洞府,风火轮搅动漫天风云!不久,人间便再次传来三坛海会大神显圣,诛杀为祸一方的千年妖王、破灭邪神淫祀的赫赫威名!哪吒,这尊由玉虚宫亲手打造的护法战神,再次成为人间道门最锋利的一把剑,以杀止杀,扞卫着玄门在人间的威严与存在感。
巍巍骊山,草木葱茏,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苍凉。山腰云雾深处,一座简陋古朴的青石道观悄然矗立,匾额上书“黎山老母宫”,字迹古拙。观中并无多少香客,唯有一位身着粗布麻衣、白发苍苍、面容慈祥却眼神深邃如海的老妪,常坐于古松下,或观云海,或侍弄几株草药。她便是无当圣母化身——骊山老母(黎山老母)。
这一日,一位身着素白衣裙、容颜绝美却眉宇间带着一丝妖异灵动的女子(白素贞)跋山涉水而来,跪拜于老母面前,恳求收留,言明自身为千年白蛇所化,一心向道,却苦无明师。老母浑浊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洞悉其本源,却无半分歧视,只淡淡道:“妖也好,人也罢,心向大道,便是有缘。吾观你善御水行,便传你‘呼风唤雨’、‘水遁千里’之术,望你善用,泽被苍生,莫行恶业。” 指尖一点灵光没入白素贞眉心,精妙的水系道法奥义流淌心间。白素贞感激涕零,自此于骊山修行。
又一日,一位身着戎装、英姿飒爽却面带愁容的年轻女将(樊梨花)策马而来。她身负血仇,武艺超群,却深感凡俗武艺终有极限,难报大仇。老母观其心志坚毅,根骨奇佳,颔首道:“移山填海,非蛮力可及。吾传你‘搬山撼岳’、‘指地成钢’之法门,借天地之力,破眼前困厄。然切记,力之所及,当心存敬畏,莫违天和。” 樊梨花得授神通,眼中愁云顿散,杀伐之气中更添一份厚重。
再一日,一位背负长剑、气质卓然的青年道人(吕洞宾)游历至骊山。他已是八仙之一,得太上道法,却总觉剑意之中缺了某种一往无前、截断万物的锋锐。他在老母观前舞剑,剑气清灵有余,刚猛不足。树下老母静静看着,待他收剑,缓缓道:“剑者,百兵之君,亦为杀伐之器。纯阳虽好,刚柔并济方为至道。汝之剑,缺了‘截’意。” 她枯瘦的手指虚空一划!嗤啦!一道无形无质、却仿佛能斩断因果、撕裂虚空的恐怖剑意一闪而逝!吕洞宾如遭雷击,手中纯阳剑剧烈嗡鸣!那道剑意,充满了为求一线生机不惜斩破一切阻碍的决绝与霸道,正是截教剑道的无上真意——上清截天剑意!虽只一丝真髓,却为吕洞宾打开了全新的剑道大门,其纯阳剑诀自此刚柔并济,威力倍增!
月光如水,洒在寂静的骊山老母宫前。无当圣母独坐古松下,面前石桌上,只有一杯清茶,热气袅袅。她望着山下人间点点灯火,望着远方昆仑依稀的轮廓,最终望向西方那依旧普照的佛光。道观孤寂,弟子寥寥,与佛门的浩大声势相比,如同萤火之于皓月。
然而,她眼中没有悲凉,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与一种磐石般的坚定。白素贞驾驭风云行云布雨的身影,樊梨花撼动山岳的英姿,吕洞宾剑光中那缕熟悉的截天锋芒…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她缓缓端起粗陶茶杯,抿了一口微涩的清茶。指尖在冰凉的杯壁上轻轻摩挲着,仿佛在触摸碧游宫残垣上冰冷的断壁。月光勾勒着她苍老而挺直的背影,在青石地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山风穿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万仙阵中未散的悲歌。
许久,一声极轻、却重逾千钧的叹息逸出唇边:
“碧游宫…倒了。”
“但截教…还没亡。”
“只要这星火…还在人间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