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把刚卸下的弓往墙上一挂,揉了揉发酸的胳膊,听亲兵说父王找,咧嘴笑了笑:“准是听了母妃念叨,催我去念书吧?”说着抓起搭在石桌上的外衣,往肩上一搭,大步往书房走。
夜风吹得校场的旗子猎猎响,他心里却没当回事——父王虽常说他野,但真动气的时候少,顶多念叨几句“别总舞刀弄枪,也得认几个字”。
进了书房门,见朱棣正对着灯烛看卷宗,他大大咧咧一拱手:“父王找我?”
朱棣抬头瞥他一眼,把卷宗往桌上一推:“过来,看看这个。”
朱高煦两步跨到桌前,伸手接过卷宗,展开一看,顿时皱紧了眉头。
满纸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不是田亩赋税就是河道修缮,看得他眼皮直打架,才扫了两行就觉头大如斗,赶紧把卷宗往桌上一放,挠了挠后脑勺,咧嘴笑道:“父王,这字儿比军营里的布告还密,看着眼晕。倒是今儿校场新练了套枪法,儿子给您比划比划?”
说着就撸起袖子,摆出个起势的架子。
朱棣却没接他的话,端起茶盏呷了口,眼神沉了沉:“比划什么?枪使得再好,能算清粮仓里有多少米?能知道百姓缺多少衣?”
朱高煦脸上的笑僵了僵,梗着脖子道:“治理地方有文官呢,儿子只管打仗护着他们!”
“糊涂!”朱棣把茶盏往案上一墩,茶水溅出些微,“文官能替你执掌兵权?能替你稳住军心?你当这天下是靠一把枪就能坐稳的?”
他指着桌上的卷宗,声音陡然拔高,“你看看这些!河间府的水患报上来三个月了,你除了知道带兵去捞人,可知该怎么修堤坝?需多少石料?多少人工?这些都得算,都得懂!”
朱高煦被训得脖子发红,却还嘴硬:“那些弯弯绕绕的事儿,费那脑子干啥……”
“干啥?”朱棣站起身,指着他的鼻子,“你大哥在学治政,你三弟在练文案,就你,整日里除了舞刀弄枪就是跟兵痞厮混!文不成,识不得几个字;算不清,账册都看不明。日后真把一块封地给你,你是打算靠拳头收税?还是靠蛮力断案?”
他越说越气,踱了两步又回头:“别以为有把子力气就了不起!当年你祖父打天下,哪回不是先算清了粮草才出兵?你这性子,再不改改,将来怕是连自己的封地都守不住!”
朱高煦被数落得抬不起头,双手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倒像是在替他受着这份训斥。
朱棣见他闷不作声,气也消了些,放缓了语气:“明日起,跟先生学三天文,再去跟着算三天账。学不会,就别想出校场。”
朱高煦闷闷地“嗯”了一声,转身要走,却被朱棣叫住:“回来。”
他递过一本薄薄的册子,“这是《郡县要略》,先从这个看起,看不懂的,问先生,别硬撑。”
朱高煦接过册子,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心里头又闷又堵,却还是瓮声瓮气地应了声:“知道了。”
转身出了书房,夜风一吹,脸上的热意散了些,可心里那股子不服气混着委屈,倒比挨了军棍还难受。
徐妙云坐在窗前,手里捏着针线,却半天没扎下一针。
丫鬟来报,说二公子又被王爷叫去书房,原以为是要严加管教,没成想不过半个时辰,朱高煦便揣着本兵书欢天喜地去了校场——想来又是几句轻描淡写的训诫,便让他过了关。
她轻轻叹了口气,眉头锁得更紧。
世子之位早有定数,高炽是长子,性情仁厚,又通政务,论规矩、论才干,都该稳稳坐住这个位置。
可王爷偏对高煦纵容得很,明里暗里给了多少体面?
让他掌着部分兵权,听任他在军中攒声望,甚至在老部下跟前,也常说“这小子有我当年的影子”。
这些话,听在高煦耳里,是多大的鼓舞?
看他近来那越发张扬的样子,眼里的野心几乎藏不住了。
待朱棣回房,徐妙云放下针线,直言道:“王爷,高煦那边,您是不是太过纵容了?”
朱棣正解着披风,闻言动作一顿:“怎么说?”
“世子是高炽,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徐妙云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可您这般待高煦,让他掌兵、任他在军中树威,甚至时不时露些‘期许’的话,不是给他不该有的念想吗?”
她看着朱棣,继续道:“弟兄们都是人精,您的态度,他们看得真真的。今日有人为高煦叫好,明日便会有人揣度您的心思,暗地里搞些小动作。到时候,弟兄们分了派系,儿子们生了嫌隙,这府里还能安稳?”
朱棣坐在椅上,端起茶盏没喝,只沉沉道:“高煦是块打仗的料,多历练历练,将来能帮衬高炽。”
“帮衬?”徐妙云摇头,“他那性子,眼里容不得沙子,若真觉得自己该得些什么,怕是‘帮衬’会变成‘争夺’。您是王爷,也是父亲,一碗水得端平。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含糊不得,不然将来必出乱子。”
朱棣沉默了,指尖在茶盏沿上摩挲着。
他不是不懂这个理,只是看着高煦那股横冲直撞的悍勇,总想起年轻时的自己,难免多了几分偏爱。
徐妙云见他不语,又道:“高炽在辽东求学,本就离着远,您再让高煦在北平这般势头,外头人该怎么看?说您对世子不满?还是说燕王府要变天?这些闲话传出去,于高炽、于王府,都没好处。”
窗外的月光透进来,照在徐妙云沉静的脸上。她最后道:“王爷,家事连着国事,世子安稳,王府才能安稳。给不该有的希望,是在害高煦,也是在给高炽添堵啊。”
朱棣端着茶盏,久久没说话。
房里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声,他心里清楚,徐妙云说的,句句在理。
只是要真对高煦狠下心来收束,那股子偏爱,却又像块石头压着,让他迟迟下不了决心。
朱棣将茶盏轻轻放在案上,茶沫在水中微微漾开。
他抬眼看向徐妙云,目光里的复杂渐渐沉淀为一丝凝重,缓缓开口:“你说得是,是我偏了分寸。”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却带着决断:“高煦的性子是烈,得磨。往后军中差事,该交给他的不少,不该露的念想,得掐了。”
顿了顿,他回头看向徐妙云,语气缓和了些:“明日起,让高煦把手里的部分兵权交回给张玉,专心跟着丘福练阵法——他是将才,就得往正途上引,不能让他在旁门左道上瞎琢磨。”
“还有外头的闲话,”朱棣补充道,“过几日我让胡濙去趟北平府,传句话给那些老弟兄,谁再敢嚼舌根说世子的不是,或是撺掇高煦生事,直接杖二十逐出府。”
徐妙云见他听进了劝,眉宇间舒展了些:“王爷能想明白就好。高炽那边,也该捎封信去,说说家里的事,免得他在外头听了风言风语,心里不安。”
“嗯,”朱棣点头,“信里让他安心求学,府里一切有我。高煦这边,我会亲自敲打,让他知道什么是本分。”
夜色更深,烛火映着两人的身影,先前的凝滞散去不少。
朱棣知道,偏爱是私,规矩是公,家事虽小,却牵一发而动全身,是该在天平上,重新添上该有的砝码了。
朱高煦揣着一肚子火闯进书房时,朱棣正对着舆图出神。
他把手里的虎符往桌上一拍,震得砚台都跳了跳:“父王!凭什么收我的兵权?那些兵是我跟着您一刀一枪练出来的,凭什么给张玉?”
朱棣抬眼,眸子里没什么温度:“凭本王是燕王。”
“我不服!”朱高煦梗着脖子,额上青筋突突跳,“大哥在读书,我在军营拼命,到头来连这点兵权都保不住?是不是有人在您跟前说我坏话了?”
“放肆!”朱棣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袍角带起一阵风,“军中规矩,岂是你能置喙的?让你交兵权,是让你沉下心学阵法谋略,不是让你整日舞刀弄枪,一身蛮力没处使!”
“学那些有什么用?能挡得住蒙古人的箭吗?”朱高煦仍在犟嘴,话里带着哭腔,“我哪点不如大哥?他能做的,我也能做!”
朱棣盯着他泛红的眼睛,忽然想起他小时候跟着自己在草原上射猎,摔了跤也不哭,爬起来举着箭喊“父王你看我射中了”的样子,心里那点火气混着些复杂的情绪翻涌上来。
但他知道,这时候软了,这小子这辈子都改不了这冲动性子。
“你哪点都像我,”朱棣的声音沉得像块铁,“就是少了点沉稳。兵者,诡道也,不是光靠勇就行的。”
他见朱高煦还想反驳,索性拿起案边的马鞭,劈手就抽在他背上。
“啪”的一声脆响,朱高煦疼得一哆嗦,却梗着脖子没躲,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硬是没掉下来。
“还敢闹吗?”朱棣的声音带着喘息。
朱高煦咬着牙,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闹了。”
朱棣把马鞭扔在地上,指着门口:“回去反省三日,把《孙子兵法》抄十遍。想不通,就别出房门。”
朱高煦捂着背,踉跄着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硬生生挺着脊梁出去了。
书房里静下来,朱棣看着地上的虎符,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一巴掌打在儿子身上,也疼在自己心里,可这颗被宠得有些野的心,不狠狠敲一敲,将来怕是要惹出大祸来。
三日后,朱高煦把抄好的兵法送进来,字迹歪歪扭扭,却还算工整。
他低着头,声音闷闷的:“父王,抄完了。”
朱棣没看他,只淡淡道:“往后跟着丘福好好学,别再让我失望。”
朱高煦“嗯”了一声,转身退了出去。
虽还有些不服气,但背上的疼和父王眼里的失望,终究让他暂时收敛了锋芒。
只是那股子不甘,像埋在土里的种子,谁也说不清什么时候会再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