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走后,厅里静了片刻。
赵敏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放下时杯底与桌面碰出一声轻响,她抬眼看向徐妙锦,嘴角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这世子殿下,瞧着倒是有些不安分呢。”
临安公主端坐在上首,手指摩挲着茶盏边缘,没接话。
她如何听不出赵敏话里的意思——方才朱高炽看静儿那眼神,虽快,却没逃过几个女人的眼睛。
徐妙锦手里正理着丝线,闻言抬头笑道:“二姐姐这话就过了,炽儿年纪轻轻,又是客居在此,些许走神罢了。”
说着,她将丝线绕回轴上,“再说了,这些事自有夫君拿主意,咱们做内宅妇人的,操这些心做什么?一切听夫君的意思便是。”
赵敏挑了挑眉,没再深说,只淡淡道:“也是,国公爷心里有数。”
她话虽如此,目光却扫过窗外,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临安公主这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府里人多眼杂,孩子们的事,还是当点心好。炽儿是燕王的世子,身份不同,静儿是敏妹的女儿,也容不得半点差池。让底下人多留意着,别生出什么闲话来。”
徐妙锦与赵敏都应了声“是”。
厅里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底下,却像藏着些看不见的波澜,各自在心里转着念头。
辽国公府的日子,从来都不似表面这般风平浪静。
辽东要修铁轨的消息一传开,那炼钢工坊便忙得脚不沾地。
原本的几间厂房不够用了,当下便雇了工匠,在旁边拓出大片空地,起新的高炉,垒炼炉,日夜不停地赶工扩建。
工坊里的匠人师傅们个个红着眼,手脚不停,可架不住活儿太多,人手渐渐吃紧。
管事的不敢耽搁,连忙报给上头,没多久便传出话来:扩大招募!不论男女老少,只要有力气、肯学活,都能来工坊讨口饭吃,工钱比寻常活计还高两成。
消息一出,辽东地面上的闲散汉子、庄稼人便涌了来,工坊门口日日排着长队,管事的拿着名册,挨个登记分派活计。
可即便这样,人手还是不够——要铺的铁轨长着呢,不光要炼钢,还得挖矿、运料、铺路基,哪一样都离不得人。
上头索性派了几队精明能干的伙计,揣着盘缠,出了辽东地界,往周边府县去招人。
这些伙计走街串巷,逢人便说辽东的好处:管吃管住,工钱实在,干得好还有赏钱,若是肯跟着干长久,家里人还能迁来辽东落户。
那些日子,从山东、河北一带往辽东去的路上,多了不少拖家带口的汉子,肩上扛着铺盖卷,手里牵着娃,一路打听着炼钢工坊的方向。
他们心里都揣着念想:到了辽东,好好干活,挣些银子,日子总能比现在强些。
辽国公府里,常孤雏听着下头人报来的招募情形,只是点了点头:“人招来后,好生管束,该教的手艺别藏着,吃得饱、睡得暖,他们才肯卖力。”
铁轨早一日铺成,辽东的底气便早一日足起来,这点上,他半分不肯含糊。
辽东这地面,这些年光景越发好。
不说别的,单是那基础营生,修桥铺路、开矿建坊,处处都是活计;论起工钱,也比别处实在,寻常工匠干一月,够家里嚼用两三月,若是进了那炼钢、造车的工坊,工钱更要翻上一番,管吃管住不算,逢年过节还有米粮布料分下来。
这般待遇,在整个大明地面上,也是数一数二的。
往日里,辽东关防紧,外人想进来讨生活,可不是件容易事。
如今听说官府招人,要修铁路、开铁矿,敞开了门纳人,这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周边府县。
那些在老家受穷、没活计的汉子,听得这般好处,哪还按捺得住?
山东的庄稼汉,河北的手艺匠,甚至江南一带没了营生的船工,都揣着干粮,背着铺盖,往辽东赶。
路上遇到同路的,一打听,都是奔着工坊去的。
有人说:“听说辽东的工坊里,顿顿有米有肉,比在家过年还强!”
有人接话:“不光如此,干得好还能落个辽东户籍,孩子能进新学堂念书呢!”
这般念想推着,一路上人越聚越多,到了辽东地界的关卡,更是排起长龙,个个伸长脖子盼着赶紧登记入册。
管事的见这光景,忙加派人手查验、分派,即便如此,每日还是有不少人等在关外,就盼着能挤进去,讨个好前程。
都说“树挪死,人挪活”,这些外乡人心里清楚,错过了这机会,怕是再难有这般好去处。
是以哪怕路上吃些苦、受些累,也心甘情愿——只要能进了辽东的工坊,日子便有了奔头,这点辛苦,值了!
北平地面上的百姓,也听闻了辽东的好处,心里头个个痒得慌。
有那胆大的,早盘算着收拾行囊,往辽东奔——毕竟那边工钱高,活计也多,总比在北平守着几亩薄田强。
可燕王府早有防备。
朱棣得知辽东大肆招人的消息,当即传下话来,严查出入城门的百姓,凡要往辽东去的,必得有官府的路引,还得说清去处、事由,稍有含糊,便扣下盘问。
守城的兵丁也不敢怠慢,盘查得愈发仔细,寻常百姓哪那么容易弄到路引?
有那实在熬不住的,便想绕小路偷偷出城,可北平周边的关卡早布了眼线,没走多远就被截了回来,轻则训斥一番,重则罚去服劳役。
一来二去,敢冒这个险的人便少了。
这般一来,北平去辽东的百姓,十成里也就能走成一成。
走成的那些,多是有些门路的手艺人,或是与守城兵丁沾些亲故的,靠着几分运气才混了出去。
其余的,也只能望着辽东的方向叹叹气,继续在北平守着旧日子。
燕王府的人心里都清楚,王爷这是怕百姓都往辽东跑,一来损了北平的人力,二来也怕这些人带去北平的动静。
只是这般强留,终究堵不住人心,暗地里,仍有不少人在偷偷合计着,盼着哪日能寻个空子,往那“好光景”的辽东去。
燕王能锁住城门,能盘查路人,却堵不住百姓的嘴,拦不住心里的念想。
不过半月,北平城里便渐渐有了怨言。
茶馆里,几个汉子喝着闷茶,声音压得低低的,却藏不住火气。
“听说了吗?辽东那边的工坊,干一天活能得三十文,还管两顿饭!”
一个脸膛黝黑的汉子拍着桌子,“咱在这儿刨地,累死累活,一月也挣不到二百文,这日子没法过了!”
旁边的人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我那远房表舅,上月偷偷跑去辽东,前日托人捎信回来,说那边不仅工钱高,孩子还能进学堂识几个字——咱北平呢?除了王府的人,谁有这好处?”
更有人悄声道:“王爷把着城门不让去,这不是逼着人受穷吗?都是大明的百姓,凭啥辽东能好过,咱就得熬着?”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静了静,随即又有人附和,声音越来越大,虽不敢指名道姓骂燕王,那股子怨气却像潮水压不住。
消息传到燕王府,朱棣听了,眉头拧成个疙瘩。
他知道堵不如疏,可辽东是常孤雏的地盘,哪能让自家百姓去壮大对方的声势?
当下只冷哼一声:“一群短视的东西!辽东哪有那么好?不过是些虚头巴脑的诱饵罢了!”
嘴上虽硬,心里却明白,这怨气若是积多了,怕不是好事。
可他终究没松口,只让底下人多盯着些,严禁百姓聚在一起议论,违者重罚。
只是那抱怨声,就像墙角的青苔,明面上去了,暗地里仍在悄悄蔓延——人心这东西,从来不是一道命令就能捆住的。
朱棣心里憋着火,又没个好去处,索性揣了坛酒,往姚广孝的庆寿寺去。
此时姚广孝正在禅房里翻看着旧卷宗,见朱棣一脸郁色进来,便知他有心事,起身合十道:“王爷大驾,可是有烦心事?”
朱棣将酒坛往桌上一放,闷声道:“道衍,你说这叫什么事!辽东那边招摇撞骗,引得北平百姓人心浮动,怨言四起,本王总不能真把人都捆起来吧?”
姚广孝微微一笑,给朱棣斟了杯茶:“王爷息怒。百姓逐利,本是常情。堵不如疏,强压只会积怨更深。”
“那你说怎么办?”朱棣盯着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人都往辽东跑,壮大常孤雏的势力!”
姚广孝指尖敲着桌面,缓缓道:“辽东能吸引人,无非是‘活计多、工钱高’。王爷何不也在北平办些实事?”
他顿了顿,继续道:“北平城外的运河年久失修,疏通了既能行船运货,又能雇百姓干活,工钱虽不必如辽东那般高,却也能让他们有口饭吃;再者,北平的工坊也该扩一扩,仿着辽东的样子,造些农具、铁器,一来能自用,二来也能让百姓有活干。”
朱棣眉头微动:“你是说,咱也搞些营生,把百姓的心思留在北平?”
“正是。”姚广孝点头,“百姓有活干、有钱挣,自然不会再一门心思往辽东跑。再者,疏通运河、扩建工坊,于北平的根基也是好事,将来真要用到人力物力,也不至于捉襟见肘。”
他又补充道:“至于那些怨言,王爷可让人多宣扬北平的好处,说辽东苦寒,做工辛苦,未必如传言那般好。两厢一比,百姓心里自有掂量。”
朱棣听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郁色散了大半:“道衍这主意,倒是通透!本王这就安排人去办,先把运河的活计支起来,让百姓看到实打实的好处!”
姚广孝合十道:“王爷英明。民心如水,善导则顺,强堵则溃啊。”
朱棣心里敞亮了,起身笑道:“还是你看得透彻。这坛酒,留着给你庆功!”
说罢,脚步轻快地出了禅房,往王府去安排事宜了。
禅房里,姚广孝望着窗外,嘴角噙着一丝淡笑,眼底却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