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帘被人掀开。
容太妃满心欢喜又忐忑地探头望去,首先看到的却并不是她日思夜想的孩子。
而是——乔予眠,当今的皇后。
时隔多年再次相见,没想到竟是在这个时候。
这里与当年她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别无二致,只是那时是冬天,此时正值盛夏。
那时乔予眠不过还是个小小婕妤,而她即便身处济慈寺,却还是人人尊重的容太妃。
时移世易,此刻,却格外地不一样了。
容太妃心中顿觉五味杂陈。
容太妃猜不准乔予眠是来干什么的,却很清楚知道当初自己做过什么,当年是乔予眠在她面前,根本无力反抗,如今,风水轮流转,那个无法反抗的人换成了她。
甚至连玄儿都心甘情愿跟在她身后,亲手为她掀开门帘,鞍前马后。、
玄儿何曾为旁的人做到这种地步过。
“容太妃。”
乔予眠依旧同她见了礼。
容太妃扭过头,故意不去看他们,淡淡地问道,“你来干什么?”
这句话明显是对乔予眠说的。
谢景玄紧随其后,刚进来便听到了这句话,他张了张口,顿时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乔予眠轻轻碰了碰手。
乔予眠面容温和,并未因容太妃的冷淡而生气,反而道:“我陪陛下来来看看太妃。”
“太妃的身体还好吗?”
即便乔予眠的语气中透露着显而易见的关切,容太妃却并不敢相信她会这样好心的来看自己。
毕竟当年的事情,可是差点儿要了乔予眠的命,她怎么可能这般大度。
“老身的身体很好,皇后若是没什么旁的事情,便回去吧。”
这么多年了,很多事容太妃也想明白了,当初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的确是她差点儿害了乔予眠的性命,她是后悔了,但此刻若是叫她给乔予眠道歉,容太妃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的。
“太妃,三娘是真心实意来见你的,这一次来济慈寺,也是三娘主动同朕说的。”
谢景玄还是忍不住在一旁插了嘴。
他一开口,容太妃也顺利成章地将目光转移到了谢景玄身上。
却在听到他说了什么之后,脸上的表情更添了几分落寞自嘲。
竟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她苦苦盼着这么久的,她以为玄儿终于肯见她了,原来斗不过是乔予眠一句话的事情。
“玄儿,这么多年了,你就从来没想过来看老身一眼吗?”
“当年的事情……”
容太妃还想要说什么,乔予眠已接过了话茬,温声道:“太妃,我知道当年的事情您有苦衷。”
“我这孤女的身份的确与陛下很不相配。”
“三娘。”
谢景玄心中一惊,他最怕她说这些了,当年他说了多伤人的话,又叫三娘听到了什么,他是很清楚的。
所以当年即便乔予眠原谅了他,他们却也并未回宫,在流萤镇上的那两年,谢景玄这个万万人之上,睥睨天下的皇帝,也算真是感受了一把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不过那些谢景玄甘之如饴,甚至哪怕再累,还要被霍桀和封疤两个暗戳戳的使坏,只要每日看到他的三娘,他也乐在其中。
这是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迎回来的皇后。
从前那些不好的事情,谢景玄恨不得她这辈子都不要想起来。
“陛下。”乔予眠安抚似的牵着谢景玄的手,轻轻地抚了抚,“我没事儿。”
她总同谢景玄说那些事情早已翻篇儿了,他还总是不信。
“不如陛下先出去,让我跟容太妃单独说会儿话?”
乔予眠微微偏过头,笑着看向谢景玄。
谢景玄还是有些不放心,更何况眼下三娘怀了身孕,这更加让他放心不下了。
这两人简直是旁若无人的腻歪起来,就连容太妃也是实在忍不了了,不禁道:“你这么不放心,难道老身还能害了她不成?”
乔予眠低笑了一声,催促着谢景玄赶紧出去。
谢景玄拗不过她,临走前还对乔予眠道:“朕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儿你就唤朕,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好不容易才将谢景玄给“请”去了外面,乔予眠刚扭回头。
容太妃便道:“你是故意给老身看你和玄儿有多恩爱幸福的?”
乔予眠没回答她,而是慢悠悠地走到房间内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她低垂着头,缓缓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对容太妃道:“太妃,本宫怀孕了,三个月,太医说孩子很健康。”
容太妃的视线落在乔予眠的肚子上,随后,又落在乔予眠脸上。
声音虽还是平淡的,但也不免多了几分警惕之意,“你究竟想说什么?”
乔予眠抬起头,似乎是不经意般地,问道:“这么多年了,太妃还是不愿接受我吗?”
“你已经是皇后,还会在乎老身是怎么想的?”
乔予眠笑了笑,“本宫自然是不怎么在乎的。”
容太妃的目光闪烁一下,看吧看吧,乔予眠她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了,她在玄儿面前装的那样温和,殊不知这才是她真正的面目,真该让玄儿好好看看。
乔予眠知道容太妃此刻在想什么,但她并不在乎。
“不过陛下很在乎你这个养他长大的人。”
这话虽是平静的陈述,但言语间可谓是听不出一点儿客气了。
容太妃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太妃自上一次见到陛下,已经过了七年之久了吧,您不妨想想,您的人生还能有几个七年呢。”
一旁的容慧姑姑看不下去了,不禁训斥道:“皇后,你怎能这样跟太妃说话?”
容太妃抬起手,示意容慧姑姑噤声,让乔予眠继续说下去。
“本宫知道,这世上,你在乎的人,也只有陛下了,我也是一样。”
“其实,这些年陛下并非没来看过您,只是每一次他都远远地站在院外。”
听到这些,容太妃脸上显而易见的出现了动容的神色。
乔予眠接着道:“太妃知道,他为什么不进来吗?”
“为什么?”
“他当初对我说,除非我亲自原谅您,不然这辈子你们都不会见面。”
“他说他没有资格代替我原谅。”
“毕竟您曾经想要了我的性命去,让我轻易原谅,我实在做不到,可我又不实在不想看到谢景玄伤心难过,也不想让你变成他这辈子的最大的遗憾,所以容太妃,今日本宫和陛下来,是想接你回宫的。”
容太妃原本还不明白,乔予眠说的“最大的遗憾”究竟是什么。
但不久之后,她就会慢慢明白了。
此刻,容太妃还有点儿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乔予眠口中说出来的。
她真的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是真的深爱着玄儿吗?
长久以来,在容太妃的眼中,乔予眠就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骗子,她毁了自己的家,连陛下都敢三番五次的诓骗,这样的人又能是个什么好东西,心里又怎么可能真的会爱玄儿,真的对玄儿好呢。
可直到今日,直到她听到乔予眠说了这样一番话,容太妃恍然发觉她好像看不懂乔予眠了。
难道她以前所以为的乔予眠都是错的?
容太妃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
她捻着佛珠的手指有些颤抖,两腮的肉似乎更加干瘪了下去,脸色也不大好。
乔予眠并不急着要一个答复。
她可以等,但不要等太久。
“太妃不必急着给本宫答复,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
说完,乔予眠便站起身,掀开素帘走了出去。
院子中,谢景玄负手而立,听见后面的声音,很快便转过身来。
见到乔予眠出来,他便迎了上去。
“三娘,她……没有为难你吧?”
谢景玄的声音不算高,也并不算很低,正巧此刻容慧姑姑重新支开了窗子,容太妃是听到了这句话的。
乔予眠对着他摇了摇头。
“太妃很好,怎么会为难我呢?”
“我想与太妃说的,刚刚都已经说完了,陛下也进去同太妃说会儿话吧。”
谢景玄仔细的瞧着乔予眠的脸色,见她的确没什么不高兴的,也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模样,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乔予眠推着他的腰,将男人推到了门口。
“三娘,外面热,你去下面等。”
“徐忠良,送娘娘去下面避暑。”
“是,陛下。”
谢景玄将一切都交代好了,这才进了屋。
这样大的太阳,即便站在绸伞下,也并不觉得多凉快。
乔予眠很快便随着徐忠良走下了台阶,来到了济慈寺的前院主殿中。
佛殿清凉,乔予眠在殿内慢慢的走着,而徐忠良便安安静静地跟在后面。
“娘娘,您要么去休息休息?”
他这心里是胆战心惊的,毕竟娘娘眼下可不是一个人了,这要是万一有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娘娘,将娘娘的凤体给磕着碰着了,他就算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乔予眠抬了抬手,笑道:“本宫又不是瓷器,没那么容易碎。”
“娘娘千金贵体,怎是那瓷器可以比的?”
乔予眠,“徐公公,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还是这么会拍马屁。”
徐公公老脸一红,笑了两声,“娘娘,您就别拿老奴寻消遣了。”
乔予眠本欲说什么,眼角的余光中却忽然瞥见了一个物什。
她的眼睛弯了弯,笑着走过去。
挽起袖口,探身将那盘中的两个筊杯握在了手中,送到眼前。
她记得当年来到济慈寺时,她也掷了筊杯。
像是宿命一般的遇见一样,不知不觉的,在多年后的今天,乔予眠又再次来到了这里,看到了盘中的筊杯。
她闭上眼睛,在蒲团上跪下来,心中默默念着,而后将它们重新投掷到圆盘中。
两个筊杯在圆盘中转悠着,发出一点细碎的声响,却并不恼人。
乔予眠静静的看着,等到它们停下来。
一阴,一阳,大吉。
“在干什么,这么开心?”
身后传来谢景玄的声音,他走到乔予眠身边,先是将她从蒲团上扶起来,这才看向那盘中。
随后点了点头。
“朕记得当年三娘也是掷得大吉。”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关于乔予眠的一切,谢景玄都记得很清楚。
当年,也正是因为他看到了圆盘中的她掷出的大吉,才会在意识不清醒之下,将她拉到了后室之中。
没想到,这手一拉,就是一辈子。
“哈哈……”
乔予眠抿嘴儿笑着,眉眼弯弯,问他道:“陛下,那其实不是我掷的。”
“嗯?”
谢景玄挑了下眉,表示愿闻其详。
乔予眠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将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的于他说了。
谢景玄听她将的津津有味,眼中的笑满的都快溢出来了,心情也不自觉地变得更好了。
他低下头,难以自抑地轻吻了吻乔予眠的额头。
“我们三娘可真聪明。”
这样的事情若是被别人看到或是听到,多半是要遭人诟病甚至辱骂的。
可陛下听了,反倒是夸起皇后娘娘来了。
徐忠良在一旁听着,不禁想要竖起大拇指。
同时,也觉得无比的欣慰。
他这把岁数了,说是看着陛下长大的也不为过,从前的陛下太苦了,在本该是儿女情长的年纪便卷入尔虞我诈之中,几次都险些丢了性命,等到乔娘娘真的出现时,陛下已经成为大虞的君主,错过了本该好好体悟儿女情长的年纪。
好在最后的结果是好的,好在娘娘终于重新回宫,陛下身上也越来越有人气儿了。
真好,可真好。
徐公公笑的一脸慈祥。
容太妃听进去了乔予眠的话,傍晚时,坐上了来接她的马车,回了宫。
她仍被尊为容太妃,住在寿安殿。
坤宁宫中。
乔予眠正在为未出世的孩子缝制衣服鞋子,极是认真专注。
而青锁和雪雁两个分别在旁边,一个人捏着一柄扇子,轻轻为乔予眠扇风。
另一个则是饶有兴致地在选漂亮的布料,什么都要拿到乔予眠跟前过目一眼。
“娘娘,孔御医来了。”
冬青从外面走了进来,此刻,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穿着一身杏色的宫装,脸颊红嫩嫩的,出落得越发好看了。
乔予眠的动作并不多停顿,只道,“让他进来。”
为多时,孔思远走了进来,恭敬地为乔予眠请了脉,确认无事后,这才道。
“娘娘,臣今日又为泰妃娘娘请了脉。”
“如何?”
这次,孔思远给出了明确的论断,“太妃娘娘,最多还有一年的阳寿。”
乔予眠动作未停,只是说,“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娘娘。”
等到孔御医走了,乔予眠又认认真真地穿好了最后一针,用剪子将线剪断,仔细端详着这一对儿精致的鞋,很满意地交给青锁,送下去放好了。
她起身,由冬青扶着,一步步出了坤宁宫。
来到大虞皇宫最高处的高台上,从这里看过去,整个皇宫都能尽收眼底。
当初,她是没资格来这儿的,甚至在宫中行走,都要处处受限。
此刻,却截然不同了。
这种感觉很奇妙,即便身在宫中,但那道出宫的门并不会拦着她,这里,没人能拦住她。
乔予眠张开双臂,仰起头,微微眯着眼睛,深吸了一口,享受这一刻的好光景。
她不再是笼中的鸟儿。
再也不会是。
===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