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龙谷,地字号矿洞深处。
这里是整个基地最隐秘的所在,负责为炼钢高炉提供最优质的焦炭。矿洞内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煤灰与汗水的酸腐气味。数十名衣衫褴褛的矿工,正麻木地挥舞着手中的镐头,将黑色的煤块从岩壁上剥离下来。
他们的身份,是“罪囚”。大多是之前“内鬼”风波中被牵连的工匠家属,或是因些许过失而被发配至此的倒霉蛋。他们日夜劳作,食不果腹,唯一的希望,就是在某一天能活着走出这座人间地狱。
一个名叫“石敢”的汉子,正沉默地将一筐煤炭装上矿车。他身材魁梧,但长期营养不良让他的脸颊深陷,眼神中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灰败。他原本是藏龙谷一名普通的木匠,只因在上次炸膛事件后,私下里与同伴议论了一句“那钢怕是脆了些”,便被打为“动摇军心”,发配至此。
夜深人静,当所有人都沉入疲惫的睡梦中时,石敢却悄然起身。他没有走向矿洞出口,而是向着更深、更黑暗的废弃矿道走去。他的动作轻巧而熟练,与白日里的麻木判若两人。
在一处被碎石掩盖的矿洞尽头,他搬开一块伪装好的岩石,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小洞口。这里,是他在长达数月的劳作中,偷偷挖出的一个秘密通风口,直通山谷外的密林。
他从洞口爬出,贪婪地呼吸了一口山林间清新的空气。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竹筒。
竹筒里,没有书信,没有地图,只有几样不起眼的东西。
一块来自炸膛神铳的、边缘呈现出诡异晶体状的金属碎片。这是他在被抓之前,冒死从校场上捡拾到的。
一小撮从高炉废渣中偷偷收集的、泛着黄绿色泽的粉末。作为一名有经验的匠人,他知道,这是硫磺燃烧后留下的痕迹。钢材中含硫过高,便是其“脆”的根源。
还有一张用炭条画在破布上的简陋图画。画上,是一个士兵开枪时,枪管从中间炸开的惨状。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数字:“五十发,百人伤,千铳废”。
这些,就是真相。一个被燕王用鲜血和谎言极力掩盖的、关乎“屠龙”神铳致命缺陷的全部真相。
石敢将竹筒绑在一只早已驯养好的信鸽腿上。这只信鸽,是他在被发配前,通过一个秘密渠道获得的。
“去吧。”他轻声对信鸽说,“飞过这片山,越过那条河,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该知道的人。”
信鸽振翅而起,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石敢看着它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知道,自己或许再也无法活着离开这座山谷。但作为“内察司”安插在此地最深的一颗钉子,他的使命,已经完成。
这,是周观的情报网。它如同一株深埋于地下的巨大榕树,根系遍布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它可能是一个不起眼的矿工,一个酒楼的说书人,一个边关的走卒。他们沉默,他们潜伏,他们用生命传递着信息,最终将一根根致命的丝线,汇集到那个端坐于东宫的少年手中。
与此同时,应天府,东宫书房。
夜,已深。
朱雄英却毫无睡意。他的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江南地图。图上,那条红色的驰道,已经从应天府延伸至苏州府,如同一条初具雏形的巨龙。
周观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书房的阴影中走出,单膝跪地。
“殿下,驰道工程第一期,应天至苏州段,主路基已全线贯通。沿途所设之十七座物流枢纽,也已全部建成。袁泰大人的监察司,共查处贪腐官吏三十九人,地方豪绅十六家,追缴赃款超过五十万两白银。所有款项,已尽数投入‘驰道建设债券’基金,用以安置失业民众及抚恤征地百姓。”
“安置之策推行顺利。已有超过三万名原漕运、驿站之失业人员,通过培训,转入仓储、短途货运及道路养护等新岗位。江南民怨已平,各地百姓无不称颂殿下仁德。”
朱雄英静静地听着,点了点头。这条他亲手打造的“帝国动脉”,正在以健康而有力的方式,开始搏动。
“很好。”他淡淡地说道,“告诉袁泰,监察之剑,不可松懈。贪腐如野草,割了一茬,还会再长。要将监察制度化,常态化。”
“是。”周观应道,但他没有退下,脸上露出一丝犹豫。
“还有事?”朱雄英抬眼看他。
周观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刚刚由信鸽传回的、还带着一丝山野寒气的竹筒,双手呈上。
“殿下,北平……‘石敢’传回的绝密情报。”
朱雄英的眼神瞬间一凝。
他亲自解开竹筒,倒出里面的东西。那块扭曲的金属碎片,那撮泛黄的粉末,那张触目惊心的简笔画。
他拿起那块金属碎片,用指尖轻轻一捻。一股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粉末从断口处簌簌而下。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是典型的脆性断裂。
他又将那撮粉末凑到鼻尖,轻轻一闻。一股淡淡的硫磺味,直冲鼻腔。
最后,他看向那张画。“五十发,百人伤,千铳废”。
真相,已昭然若揭。
“好,好一个‘内鬼破坏’。”朱雄英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喜悦,反而浮现出一抹冰冷的、近乎悲悯的神情,“为了掩盖一个谎言,不惜用上万人的性命和千万两的银钱,去堆砌一个更大的谎言。四叔啊四叔,你的霸业,从一开始,就建在了流沙之上。”
周观低着头,不敢接话。他能感受到,殿下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何等汹涌的情绪。
“石敢,还有消息吗?”朱雄英轻声问道。
周观的身体微微一颤,声音低沉下来:“据我们安插在藏龙谷外围的人回报,那只信鸽飞出后的第三天,地字号矿洞……发生了‘瓦斯爆炸’。数十名‘罪囚’,无一生还。石敢……也在其中。”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朱雄英缓缓将那块金属碎片和那张染血的图画,小心翼翼地收入一个沉重的铁盒之中。这个铁盒里,还存放着吕氏的供状,存放着所有与燕王有关的、见不得光的秘密。
这是他悬在朱棣头顶的剑,也是他未来某个时刻,必然会动用的雷。
“为石敢立一座衣冠冢。”朱雄英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无法磨灭的重量,“厚恤其家人。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是大明的英雄。这份荣耀,朕会亲自为他追回。”
“臣,代石敢,谢殿下天恩。”周观的眼眶有些发红。
“下去吧。”朱雄英挥了挥手。
当书房再次只剩下他一人时,他走到了那幅巨大的《万国舆图》前。
他的目光,在代表“驰道”的红色长龙,和代表“北平”的黑色棋子之间,来回移动。
一个是生机勃勃、不断延伸的动脉,它连接着帝国的四肢,输送着财富与民心,让整个国家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与统一。
另一个,则是一颗外表光鲜、内里却已布满裂痕的毒瘤。它在疯狂地吸食着帝国的养分,制造着虚假的繁荣,只为了一场注定要失败的、疯狂的豪赌。
“一南一北,一天一地。四叔,你我之间的差距,早已不是兵力与权谋。”
朱雄英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驰道工程那向着更远处延伸的虚线之上。他的脑海中,已经开始勾勒出下一步的蓝图——以驰道为骨架,以新兴的工商业为血肉,一个全新的、高效的、中央集权达到顶峰的强大帝国,正在他的手中,缓缓成型。
“当你还在为一杆枪的成败而沾沾自喜或暴跳如雷时,侄儿,已经为你准备好了整个时代。”
他轻声自语,声音飘散在寂静的夜色里,充满了帝王般的自信与孤独。
他知道,北方的裂痕,只是一个伏笔。真正的决战,将在他彻底改造了大明之后,以一种燕王完全无法理解、更无法抵抗的方式,降临。
那将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来自未来的、无情的碾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