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燕山深处,藏龙谷。
时值隆冬,朔风如刀,卷起漫天飞雪,将整座山谷染成一片肃杀的银白。然而,在这片冰封的天地之间,藏龙谷的核心区域,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炼狱景象。
数座巨大的炼钢高炉,如同咆哮的巨兽,日夜不息地喷吐着橘红色的火焰,将厚重的云层都映照得一片诡异的暗红。数千名赤着上身的工匠,在刺骨的寒风与灼人的热浪之间,挥汗如雨。他们的脸上,刻满了疲惫、麻木,以及一种深藏于眼底的、对下一次“肃反”的恐惧。
高台之上,燕王朱棣身披一件厚重的黑色貂裘,任凭风雪扑面,身形纹丝不动,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他的身后,是面色阴沉的道衍和尚,以及新上任的技术总管,一个名叫赵谦的年轻匠师。前任总管李三,早已在数月前的“内鬼”风波中,被凌迟处死。
朱棣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校场中央那排成十列、整整一千支崭新的“屠龙”神铳。
它们静静地架在木架上,枪身经过反复的淬火与打磨,呈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如同黑曜石般的光泽。枪托上的飞龙雕刻,在风雪中更显狰狞。在解决了最初的“材料问题”和“操作问题”后,又经过朱棣不计成本的投入,以及从南方“偶然”获得的几分残缺理论的启发,这批新出炉的“屠龙”铳,看起来……已经完美无瑕。
“殿下,”新任总管赵谦躬着身子,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与讨好,“此批神铳,皆用百炼精钢,每一道工序都由亲兵监督,绝无差池。前几日的小批量测试,连射二十发,枪管只是微热。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此乃当世第一神器!”
朱棣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亲兵立刻呈上一支“屠龙”铳。
入手沉重,质感冰冷而坚实。朱棣熟练地举枪,瞄准,他的目光透过准星,仿佛已经看到了千里之外的南京城,看到了御座上那至高无上的龙椅。
“本王要的,不是小打小闹。”他缓缓开口,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清晰,“本王要的,是一场真正的实战检验。传令下去,一千名神射手上前,准备进行‘极限压力测试’。”
“极限压力测试”,这是朱棣亲自定下的、堪称残酷的测试标准——每一支枪,都必须在半个时辰内,连续射击五十发!中间只允许有极短的冷却和清理时间。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当时任何一种火器的承受极限。
赵谦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但看到朱棣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他立刻将所有疑虑都咽了回去,大声喝道:“遵命!全员准备!极限压力测试——开始!”
校场之上,一千名神射手迅速就位。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眼中充满了对燕王的狂热崇拜和对手中神器的绝对信任。
“第一轮,齐射——放!”
“砰!砰!砰!砰!砰!”
千铳齐鸣,声如奔雷,震得山谷间的积雪簌簌而下。百步之外,那些厚重的木靶被瞬间撕裂,化作漫天碎屑。硝烟与飞雪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片白色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迷雾。
“好!”朱棣的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这,才是他想要的!这才是足以颠覆天下的力量!
测试在继续。
第二轮……第三轮……第五轮……
一切都堪称完美。枪声清脆,威力惊人,没有出现任何一支哑火或卡壳。赵谦的腰杆挺得笔直,脸上的谄媚之色愈发浓郁。道衍和尚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然而,当测试进行到第十五轮时,一丝不祥的预兆,悄然出现。
“咔!”
一名士兵在装填时,发现枪膛内壁似乎有些许不平,子弹塞进去的时候略显滞涩。他没有在意,以为只是火药残渣。
第十七轮,另一名士兵在射击后,感觉枪管的震动比以往剧烈了许多,虎口被震得一阵发麻。
第二十轮……
“报告!三号方阵,七号枪管,出现细微裂纹!”一名军官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慌。
朱棣的笑容瞬间凝固。
“继续射!不准停!一支枪的问题,说明不了什么!”他厉声喝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焦躁。
他不能接受失败,尤其是在投入了如此巨大的代价之后。他宁愿相信,这只是个例,是那支枪本身的问题。
命令被无情地执行。
第二十五轮……第三十轮……
枪声依旧密集,但那声音中,似乎夹杂上了一些细微的、金属疲劳后发出的“嗡嗡”异响。越来越多的士兵感觉到了不对劲,他们手中的“屠龙”铳,变得滚烫,仿佛握着一根烧红的烙铁。枪管的颜色,也从深沉的黑色,变成了一种危险的暗红色。
高台之上,赵谦的额头再次布满了冷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钢材在达到热应力极限后,金相结构开始发生不可逆变化的征兆!那份来自南方的“热处理”理论,只讲了如何提升硬度,却丝毫未提如何保持韧性!
他想开口,想建议暂停测试,让枪管冷却下来。但他一抬头,便对上了朱棣那双野兽般赤红的眼睛。那眼神仿佛在说:谁敢说停,谁就死。
他把话又咽了回去。
第三十五轮……
“报告!七号方阵,六支枪出现裂纹!”
第四十轮……
“报告!全阵列,超过一百支枪出现不同程度的裂纹!请求暂停测试!”
朱棣的拳头在栏杆上捏得咯咯作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得如同风箱。他身后的道衍和尚,脸上的笑意也早已消失,取而代代的是一片凝重。
“不准停!”朱棣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如同地狱里的寒风,“本王说了,极限测试!五十发!少一发都不行!”
他已经疯了。这不是在测试武器,这是在用一千名士兵的性命,来维护他那脆弱不堪的自尊心。
第四十九轮射击结束。
校场之上,硝烟弥漫,一片狼藉。超过半数的“屠龙”铳已经报废,枪身上布满了如同蜘蛛网般的恐怖裂纹。士兵们的手被烫得满是水泡,但没有人敢停下。
他们开始装填最后一发,第五十发子弹。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第五十轮……齐射……放……”
指挥官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下一秒。
轰——!!!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爆炸都更加剧烈、更加沉闷的巨响,从阵列的中央猛然炸开!
那不是一支枪,而是数十支枪在同一瞬间,达到了它们的崩溃极限!
一团巨大的火球,夹杂着碎裂的钢铁和木片,在校场中央轰然爆开。狂暴的冲击波向四周席卷而去,将邻近的士兵掀飞出去。惨叫声、哀嚎声、金属的撕裂声,汇成了一曲死亡的交响。
当硝烟终于稍稍散去,校场上呈现出的是一幅人间地狱般的景象。数十名士兵倒在血泊之中,或断臂,或残肢,血肉模糊。更多的士兵被爆炸的碎片所伤,痛苦地翻滚哀嚎。而那些炸膛的“屠龙”铳,则变成了一堆堆扭曲的、冒着青烟的废铁。
高台之上,一片死寂。
赵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如死灰,浑身抖如筛糠。
而燕王朱棣,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风雪吹在他的脸上,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的寒冷。他看着下方那片惨烈的景象,看着那些曾经被他寄予厚望的神兵,如今变成了一堆致命的垃圾。
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愤怒与冰冷的恐惧,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心脏。
他又一次被骗了。
被那个远在南京的、他从未放在眼里的侄儿,用一张看似完美的图纸,一个致命的陷阱,耍得团团转。他耗费的巨万钱粮,他亲手清洗的“内鬼”,他所有的雄心壮志,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啊——!!!”
朱棣仰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那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愤怒、不甘与被愚弄的疯狂。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剑,一剑将面前的木质栏杆劈得粉碎!
“朱雄英!朱雄英——!!!”他嘶吼着那个名字,仿佛要将对方生吞活剥。
“殿下,息怒!”道衍和尚急忙上前,一把抓住他颤抖的手臂,“此时,最忌心乱!”
朱棣喘着粗气,双目赤红地看着道衍:“心乱?先生,你告诉本王,如何能不乱?!本王的‘屠龙’大业,本王的‘海上帝国’,全都毁了!毁在了那个黄口小儿的手里!”
“不,还没有。”道衍的眼中闪烁着冷静而残酷的光芒,“毁掉的,只是一些铁器和人命。只要殿下您的威望还在,只要外界不知道藏龙谷的真相,我们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他凑到朱棣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封锁消息!将今日之事,列为最高机密!所有参与测试的士兵,知情者,全部……灭口!”
“对外,则宣称‘屠龙’神铳已然功成!继续加大投入,哪怕是样子货,也要给本王造出来!我们在东瀛的布局,绝不能因为此事而中断!”
朱棣的呼吸渐渐平复,眼中的疯狂被一种更深沉的阴狠所取代。
他知道,道衍说得对。他不能承认失败。一旦承认,他将失去所有。他必须用一个更大的谎言,来掩盖眼前的失败。他要让所有人都相信,他手中依旧握着那把无敌的神兵。
“传令,”朱棣的声音嘶哑而冰冷,“封锁藏龙谷,任何人不得进出!今日之事,若有半个字泄露出去……”
“——夷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