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的晨光,是被码头上喧阗的人声惊醒的。
长安城的码头永远像一锅煮沸的粥,南来北往的货船、画舫挤靠在石阶旁,水手们扛着货物吆喝着上下,挑夫们扁担上的麻绳勒出深痕。
谢砚舟的画舫刚靠稳,便有大理寺衙役和镇北侯府的亲兵迎了上来,马蹄声与甲叶摩擦声惊飞了檐角麻雀。
“大人,陛下吩咐您抵京后即刻入宫觐见。”衙役呈上火漆信。
谢砚舟指尖碾过紫辰殿龙纹火漆,眸色沉沉。离京二十日,原是回扬州省亲,却因诸如苏桃桃有孕与船上命案等耽搁这么些时日。
他将信纳入袖中,转身看向身侧的林姝玥——她着月白色缂丝襦裙,浅碧色比甲,乌发挽着垂挂髻,赤金流苏簪下,眼尾泪痣如珍珠缀落。
“宫里有事,我须得先去一趟。”他声音压低,“桃桃身子重,你先带她回易华院,我处理完便回。”
林姝玥点头,替他理衣领时触到指尖薄茧:“去吧,我会看好桃桃。”
谢砚舟忽的攥住她手腕,在掌心印下轻吻,舌尖擦过指腹:“等我回来。”说罢翻身上马,黑色锦袍如墨影消失在人潮。
林姝玥望着他远去,转身看向苏桃桃。她被婆子扶着,月白色孕裙下,六个月大的肚子圆如西瓜。
“姝玥,谢大人走了?”苏桃桃拉住她的手,指尖暖烘烘的,“他对宫里熟门熟路,定没事。”
林姝玥回握她:“嗯,我们先回院子。妄言,马车备好了吗?”
箫妄言搓着手跑来:“备好了!两辆青帷马车,铺了厚锦垫!”他想扶苏桃桃,却被避开。
“我自己能走,姝玥扶我就好。”苏桃桃语气疏离。
箫妄言手僵在半空,委屈看向林姝玥。林姝玥无奈摇头,扶着苏桃桃走向马车。
箫妄言磨磨蹭蹭上了自己的马车,瘫在锦垫上嘟囔:“先前在扬州,还缠着我说些‘霸道总裁’故事呢,现在见了我跟见了洪水猛兽似的……”
马车内,苏桃桃靠在林姝玥肩上:“还是和姝玥待着舒服,妄言整天咋咋呼呼,吵得我头疼。”
“他也是关心你和承欢。”林姝玥替她理碎发。
“我知道呀,”苏桃桃嘟嘴摸肚子,“就是太腻歪了。等承欢生下来,他会不会好点?”
“傻丫头,他只会更腻歪,怕是要跟你抢着抱孩子呢。”
马车驶离码头,苏桃桃掀开窗帘:“看,‘醉仙楼’!去年冬天我们在那儿吃过冰糖肘子!等我生完承欢,要去‘锦绣阁’买十盒螺子黛!”
林姝玥看着她兴奋的模样,想起先前在谢府时,苏桃桃蹲在石凳前捏面人,指尖沾着五彩面团,见她过来,举起一个歪歪扭扭的面人笑:“姐姐,你看我捏的‘奥特曼’,我娘说那是打小怪兽的英雄!”
当时苏桃桃还念叨着“娘说”的词语,什么“地球”“汽车”,她听着差点落下泪来,因为那也是属于她家乡的词语。
“别急,以后有的是机会。”林姝玥拍她手,“倒是你,忘了自己怀着孕了?”
苏桃桃吐舌靠回锦垫,忽然眼睛一亮:“姝玥,你记不记得易华院的‘微波炉’?我按你说的‘导热原理’改良了,用炭火加热,加了铁皮盖子,保温可好了!回院子烤你爱吃的蜜饯山楂!”
林姝玥被逗笑:“你啊,就知道贫嘴。说起来,你那些面人还在吗?上次捏的‘齐天大圣’,被小石头拿去玩,差点掰断金箍棒。”
提到面人,苏桃桃眼神柔和下来,抚摸肚子:“在呢,收在樟木箱里。等承欢生下来,我还要教他捏。这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念想了。”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十岁那年,娘病得厉害,躺在床上跟我说,她要回‘自己的世界’了。那时候我不懂,只当是胡话,后来才琢磨着,也许真有那样一个地方……”
她抬起头,眼里闪着光,“她临走前说,‘桃桃,要好好活着,像向日葵一样’。你看,我现在有妄言,有承欢,还有你和谢大人,一点都不孤单。”
林姝玥反握住她的手,指尖用力:“嗯,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姐姐你也是,”苏桃桃笑眯了眼,“谢大人看你的眼神,跟我娘说的‘霸道总裁’一模一样,看得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去你的!”林姝玥脸颊发烫,轻拍她手背,“再胡说,真把你面人拿去烤了!”
“别别别!”苏桃桃摆手求饶,“等承欢生下来,我还要用面人给他捏‘百天宴’呢!我娘还说过‘cosplay’,就是穿不同衣服扮演角色,等承欢大点,给他cos成小状元、小将军!”
马车拐进僻静巷子,停在朱漆木门前。匾额上“易华院”三字,是林姝玥亲笔所题。
“到了到了!”苏桃桃想下车,被林姝玥拉住。
张伯迎了出来:“夫人,萧夫人,可算回来了!院子里的菜就等着夫人打理呢!”
易华院是两进小院,前院桂花开得正盛,后院东边是菜圃,西边是花圃,老槐树下搭着秋千,绳上系着褪色红绸带。
苏桃桃一眼看到花圃里的月季,想跑去看,被林姝玥拉住:“先回房歇着,你的房间被褥都是新换的。”
厢房里,苏桃桃坐在软垫椅上,看着窗边架子上捏了一半的面人胚子:“还是姐姐想得周到,家里比船上舒服多了。”
林姝玥倒了杯温水:“先喝点水,燕窝一会儿就送来。妄言,你也别杵在门口了,进来坐吧。”
箫妄言搓着手走近:“桃桃,累不累?我给你揉揉腿?”
苏桃桃看了他一眼,端起水杯没说话。
林姝玥见状起身:“你们夫妻说说话,我去前院看看行李。”
厢房里只剩两人,箫妄言绞着手指:“桃桃,你刚才在马车上跟姝玥说什么呢?那么开心。”
“没说什么,就说些家常。”
“哦……”箫妄言凑近握住她的手,“你是不是还在生我气?我上次不是故意偷看你洗澡的,就是想看看承欢……”
“箫妄言!”苏桃桃脸一红,“谁生气了!”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你看冰块脸和姝玥,人家还手牵手呢……”
苏桃桃心软下来:“我哪有不让你碰,就是身子重懒得动。等承欢生下来,天天让你抱,好不好?”
箫妄言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真的!”苏桃桃捏了捏他的脸,“你啊,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这时林姝玥进来,见两人和好,笑道:“张伯说晚饭有糖醋鱼和莲子羹,快洗洗手准备吃饭吧。”
箫妄言立刻跳起来跑去打水,苏桃桃看着他背影,笑容温柔。
林姝玥站在门口,看夕阳洒在两人身上,想起谢砚舟临走前的吻,心中充满安宁。
京城秋意渐浓,易华院桂花香满院,槐树下秋千轻晃。无论谢砚舟在宫里遇到何事,只要回到这个小院,看到身边人的笑脸,便觉得一切辛苦都有了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