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素于是毫不隐晦地说:“我奉皇上的命令回京城,让皇太子去清查刘居士的余党。太子接到诏令,脸色大变,暴跳如雷,对我说:‘刘居士的党羽都已经依法处置了,你让我到哪儿去追查!你身为右仆射,身负重任,你自己去查,关我什么事!’还说:‘以前大事没成功(指杨坚称帝前的事),我差点先被诛杀,现在当了天子,竟然让我还不如几个弟弟,连一件事都不能自己做主!’接着长叹一声,回头看看说:‘我觉得自己简直处处受妨碍。’”皇上说:“这孩子早就不配继承皇位了,皇后一直劝我废了他。我看他是我还是平民的时候生的,又是长子,就盼着他能慢慢改正,一直忍到现在。杨勇曾经指着皇后的侍女对别人说:‘这些以后都是我的。’这话多离谱啊!他妻子刚死的时候,我很怀疑她是被下毒,就责备了杨勇,杨勇马上就生气地说:‘我早晚要杀了元孝矩(太子妃元氏的父亲)。’这明显是想害我,然后迁怒别人。长宁王刚出生的时候,我和皇后一起抱来抚养,可杨勇心里却分得很清,接连派人来要回去。再说云定兴的女儿,是在外面私通生的孩子,想想这情况,谁知道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以前晋太子娶了屠户家的女儿,生的孩子就喜欢屠宰。现在要是孩子血统不正,就会扰乱宗庙祭祀。我虽然德行比不上尧、舜,但也绝不能把天下百姓交给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我一直怕他害我,就像防备大敌一样;现在我要废了他,让天下太平!”
左卫大将军五原公元旻劝说道:“废立太子可是大事,诏令一旦颁布,后悔都来不及。那些谗言没个准头,希望陛下明察啊。”
皇上没回应他,而是让姬威把太子的罪行全都说出来。姬威回答说:“太子跟我聊天,总是表现得特别骄纵奢侈,还说:‘要是有人敢劝谏,就直接杀了,杀他个一百来人,自然就没人敢说话了。’他不停地修建亭台宫殿,一年四季都不停。之前苏孝慈被免去左卫率的职务,太子气得吹胡子瞪眼,挥着胳膊说:‘大丈夫总有一天,绝对不会忘了这事,一定要让他好看。’宫里要什么东西,尚书要是按规矩不给,太子就发怒说:‘仆射以下的官员,我早晚杀一两个,让他们知道得罪我的下场。’还老是说:‘皇上嫌我姬妾多、庶子多,高纬、陈叔宝难道不也是庶子吗!’他还曾经让巫婆给他算吉凶,跟我说:‘皇上的忌讳在十八年,这期限快到了。’”皇上听了,流着泪说:“谁不是父母生的,他怎么能这样!我最近看《齐书》,看到高欢纵容他儿子,气得不行,我怎么能学他呢!”于是把杨勇和他的几个儿子都软禁起来,还分别抓捕了他的党羽。杨素歪曲法律条文,刻意罗织罪名,把这案子坐实了。
过了几天,有关部门顺着杨素的意思,上奏说元旻一直讨好杨勇,有攀附结党的心思,在仁寿宫的时候,杨勇派亲信裴弘给元旻送了一封信,上面写着“别让人看见”。皇上说:“我在仁寿宫,稍微有点事,东宫马上就知道,比驿马传信还快,我一直觉得奇怪,原来是这些人在捣鬼!”于是派武士在仪仗队里把元旻抓了起来。右卫大将军元胄当时本该下班了,却没走,趁机上奏说:“我之所以没下班,就是为了防备元旻。”皇上把元旻和裴弘都关进了监狱。
在这之前,杨勇看到一棵老枯槐,就问:“这树能用来干嘛?”有人回答说:“老槐树最适合取火。”当时卫士都带着火燧,杨勇就让工匠做了几千个,打算分给身边的人;这时候,在库里发现了这些东西。又在药藏局搜到好几斛艾草,皇上觉得很奇怪,就问姬威,姬威说:“太子这么做另有目的,皇上在仁寿宫的时候,太子经常养着一千匹马,还说:‘直接去守住城门,自然就把他们饿死了。’”杨素拿姬威的话质问杨勇,杨勇不服气,说:“我听说公家有几万匹马,我好歹是太子,养一千匹马,这就叫造反吗!”杨素又翻出东宫那些似乎经过雕刻装饰的衣服玩物,都摆在院子里,给文武百官看,以此来证明太子有罪。皇上和皇后轮番派人去质问杨勇,杨勇就是不承认。
冬天十月乙丑日,皇上派人去召杨勇,杨勇看到使者,惊恐地问:“该不会是要杀我吧?”皇上穿着军装,布置好军队,来到武德殿,召集百官站在东边,皇室宗亲站在西边,把杨勇和他的儿子们带到殿庭,让内史侍郎薛道衡宣读诏书,废掉杨勇以及他那些被封为王、公主的子女,全都贬为平民。杨勇拜了两拜,说:“我本该陈尸街头,给后人当个教训;幸亏皇上怜悯,能保住我这条命!”说完,眼泪流得满衣襟都是,然后行了礼就离开了,周围的人没有不默默同情他的。长宁王杨俨上表请求担任皇宫宿卫,言辞十分哀切;皇上看了心里也有点不忍。杨素却进言说:“希望皇上能像被蝎子蜇了手一样,当断则断,别再心软了。”
己巳日,皇上下诏:“元旻、唐令则以及太子家令邹文腾、左卫率司马夏侯福、典膳监元淹、前吏部侍郎萧子宝、前主玺下士何竦,这些人全部处斩,他们的妻妾子孙都要没入官府为奴。车骑将军榆林人阎毘、东郡公崔君绰、游骑尉沈福宝、瀛州术士章仇太翼,特赦不死,每人打一百杖,他们本人以及妻子儿女、财产、田地住宅都要没收充公。副作大匠高龙叉、率更令晋文建、通直散骑侍郎元衡,全都处死。”于是把官员们召集到广阳门外,宣布诏令后将这些人处死。之后把杨勇转移到内史省,按五品官员的标准供应饮食。赏赐给杨素三千段布帛,元胄、杨约各一千段,以奖赏他们审讯杨勇的功劳。
文林郎杨孝政上书劝谏说:“皇太子是被小人带坏了,应该好好教导他,不应该废黜。”皇上听了很生气,照着他胸口就是一顿打。
【内核解读】
这段关于隋文帝废黜太子杨勇的记载,堪称中国古代皇权继承斗争的经典缩影,字里行间浸透了权力游戏的残酷、人性的复杂与制度的隐忧。
一场“蓄谋已久”的废储:从个人恩怨到权力逻辑
杨坚废杨勇的核心逻辑,看似是“太子不堪承嗣”,实则是多重矛盾的总爆发。
--从父子关系看,杨坚对杨勇的不满早有积累:杨勇对皇后侍儿的轻慢(“是皆我物”)、疑似苛待太子妃(“我深疑其遇毒”)、对弟弟们的嫉妒(“今作天子,竟乃令我不如诸弟”),都触碰了杨坚对“嫡长子应有的稳重、孝悌”的期待。
--从夫妻关系看,独孤皇后的态度是关键推手。史载独孤皇后善妒且深度参与朝政,杨勇宠爱侧妃云氏(“云定兴女,在外私合而生”)、不满正妻,显然与皇后的价值观冲突,“皇后恒劝我废之”并非虚言。
--从权力结构看,杨勇作为太子,其“骄奢”“怨怼”(如“仆射以下,吾会戮一二人”)不仅是性格问题,更被解读为对皇权的潜在威胁。杨坚那句“我恒畏其加害,如防大敌”,道破了皇权与储权之间天然的紧张——储君既是继承人,也是最可能威胁在位者的人。
构陷与罗织:政治斗争的“技术含量”
杨素的角色,将这场废储变成了一场精心设计的“冤案制造”。
--他先借素乃之口,放大杨勇的“怨望之语”(“我大觉身妨”),塑造其“心怀不轨”的形象;
--再指使太子身边人姬威“悉陈罪恶”,从骄奢(“营起台殿,四时不辍”)到暴戾(“若有谏者,正当斩之”),再到疑似诅咒(“至尊忌在十八年”),层层加码,将杨勇塑造成“不仁、不义、不臣”的典型;
--最后连“造火燧”“贮艾”“饲马千匹”这些日常行为,都被曲解为“谋反预备”——杨素的逻辑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要能证明太子“有问题”,细节可以强行关联。
这种“锻炼以成其狱”的手法,暴露了古代政治斗争中“程序正义”的缺失:证据可以编造,动机可以揣测,对手的任何言行都能被解读为罪证。元旻的劝谏“废立大事,诏旨若行,后悔无及”被无视,更说明此时的杨坚已被猜忌和权力欲裹挟,容不下不同意见。
失败者的悲剧:杨勇的“罪”与“冤”
杨勇的结局,是个人性格缺陷与权力碾压的共同结果。
--他确实有“不谨”之处:作为储君,口无遮拦(“会杀元孝矩”)、行事张扬(“大丈夫会当有一日,终不忘之”),缺乏政治敏感度,在杨坚这种“猜忌心重、崇尚节俭”的君主面前,无疑是自掘坟墓。
--但他的“罪”,更多是被放大和构陷的结果。“马千匹即是反乎”的质问,其实点破了罗织罪名的荒谬——皇家马数万匹,太子千匹何罪之有?但在“废储”的既定目标下,逻辑已不重要。
他被废时的恐惧(“得无杀我邪”)与泣诉(“幸蒙哀怜,得全性命”),撕开了皇权温情脉脉的面纱:即便贵为太子,在绝对权力面前,也不过是随时可被抛弃的棋子。长宁王俨的哀切上表被杨素一句“不宜复留意”驳回,更显权力场的冰冷。
历史的伏笔:废长立幼与隋朝的短命
这场废储最深远的影响,是为隋朝的短命埋下伏笔。
杨坚废杨勇后,立次子杨广为太子(即隋炀帝)。杨广的继位,虽有“伪装”成分,但也离不开杨素等势力的支持。而杨广登基后,滥用民力、穷奢极欲,最终引发天下大乱,隋朝二世而亡。
回头看,杨坚废杨勇时的理由——“终不以万姓付不肖子”,最终却将天下交给了更“不肖”的杨广。这一讽刺,恰恰说明:在缺乏制度约束的皇权下,“废立”往往取决于君主的主观判断与派系斗争,而非真正的“贤能”。嫡长子继承制虽有弊端,却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储位之争的动荡;而打破这一制度的“理性选择”,若被权力欲望与谗言左右,反而可能加速王朝的崩溃。
结语
这段记载,不仅是杨勇个人的悲剧,更是专制皇权下“储位之争”的缩影:亲情让位于权力,证据服从于目的,个人命运被裹挟在派系倾轧中。杨坚以为废黜杨勇是“安天下”,却不知自己亲手推开了隋朝灭亡的大门。历史的吊诡之处正在于此——权力的游戏里,没有永远的赢家,只有被欲望吞噬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