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室的腥风与地底的嘶吼,终究还是被他甩在了身后,连同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一并深埋。
慕容澈的身影,出现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风尘仆仆。连日急行,让他脚下的靴子早已磨穿,鞋底的破洞让每一块尖锐的石子都与脚底板亲密接触,每一步都像踩在滚烫的刀刃上。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这趟买卖,真是从头“赔”到脚,连本带利,还附赠一身伤。怀中紧紧裹着一个布包,入手微沉,里面是巫碧落用性命换来的傩面与几件意义不明的古老配饰。布料下的冰凉触感,透过几层衣衫,丝丝渗入肌肤,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肩负的沉重使命,提醒他那双永远闭上的眼睛。他将布包又勒紧了几分,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最后一丝余温,或是汲取一点面对未知的力量。数日的奔波,让他原本俊朗的面容添了几分不修边幅的沧桑,胡茬也冒了出来,唯独那双眼眸,在悲伤的底色之上,更添了三分不容动摇的坚决。他甚至没空去想,自己这副尊容,进城时会不会被当成叫花子给打出来,又或者,会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捕快,把他当成逃犯给摁了。
秦州地界,麦积山石窟群,无数洞窟密布于秦州孤峭的丹霞绝壁之上,蔚为壮观。烟雨初歇,山间雾气氤氲,山风吹过,带着潮湿的草木气息,也吹不散他心头的滞重。这佛门圣地,香火鼎盛,在他眼中,也只是一座更为庞大的石头迷宫,藏着不知名的凶险,或者,他所追寻的答案。慕容澈沿着几乎垂直的悬空栈道,一步步向上攀登。栈道窄处仅容一人通过,木板踩上去吱呀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断裂,脚下是万丈深渊,云雾翻涌间,偶尔露出嶙峋的崖底,令人头晕目眩。他气息微微有些不稳,却不是因为疲累,而是这高处的稀薄空气与无处不在的压迫感,让他胸口发闷。他选择了一处位置最高,也最为僻静的石窟走了进去。洞口狭小,仅容一人躬身而入,倒是省了被人打扰的麻烦,也方便他若遇不测,能据险死守,或者……多争取点逃命的时间。
洞窟内光线晦暗,空气中弥漫着香火、松油与千年尘埃混合的独特气息,有些呛人,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石壁上,斑驳的彩绘壁画无声地诉说着逝去的岁月,佛像神情悲悯,拈花垂眸,仿佛洞悉一切苦难。慕容澈却只觉得胸口更闷了些,这些泥胎石塑,救不了碧落,也解不了他心头的困惑,更指望不上它们能在关键时刻显灵搭救。他目光在石窟内逡巡,如鹰隼般锐利,很快,便定格在角落里一个正在潜心临摹壁画的僧人身上。
那僧人背对着洞口,身形清瘦,一袭浆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洗得几乎看不出本色,肩头甚至还有几处细密的补丁。他跪坐在蒲团上,一手按着画纸,一手执笔,动作专注而宁静,仿佛这石窟之内,只有他与眼前的壁画,连慕容澈的进入都未曾惊扰。他临摹的,是一副“飞天伎乐”图。画中飞天,衣袂飘飘,彩带飞舞,凌空飞旋,姿态曼妙。在如此阴暗的石窟中,这壁画的色彩却依旧保留着几分鲜亮,本应是祥和喜乐的景象。慕容澈屏住呼吸,脚步下意识放轻,带着一种猎人般的警觉,缓缓靠近。他对任何陌生人,都本能地存着戒备,尤其是在这种鬼地方遇到的和尚,谁知道是不是又一个披着羊皮的狼。
就在他走到僧人身后约莫丈许之地,正要看清画纸上的内容时,异变陡生。石壁之上,那副“飞天伎乐”图最中央,凌空而舞的飞天,原本低垂悲悯的眼眸,竟像是活了过来。那绘制的眼珠,随着他脚步的移动,极轻微、却又无比清晰地……转动了。幽幽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与诡异,正直直地盯向了他。慕容澈脊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比之墓穴中的阴风更甚。他猛地停住脚步,右手下意识地握住了剑柄,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眼神锐利如刀,扫向那壁画。又是这些鬼把戏!这世道,连佛祖脚下的壁画都不安分了?
那僧人似乎对身后这骤然紧张的气氛毫无察觉,依旧专注地在纸上勾勒着飞天的衣带,连呼吸都没有丝毫变化。然而,下一瞬,僧人手中的狼毫笔在即将落到一处飘带的末梢时,微微一顿。他没有回头,只是放下了笔,动作不疾不徐。片刻的静默之后,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僧人面容清隽,眉眼间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平和与淡然,年纪看起来不过三十许,目光却深邃得仿佛能容纳百川。他便是东方景渊。东方景渊的眼神平静无波,看他时,仿佛早已知晓慕容澈的到来,甚至知晓他为何而来,连他昨晚吃了什么都一清二楚似的。他的左手,随意地搭在膝上,掌心向上,正轻轻托着一枚古旧的黄铜钥匙。那钥匙约莫三寸长,造型古朴,上面清晰地镌刻着几个细小的篆字:“莫高窟,第94窟”。
慕容澈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剑柄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指节都有些凸起了。莫高窟?那是什么鬼地方?这和尚又是何方神圣?他怎么会知道……无数念头在他脑中翻腾,几乎要炸开。难道碧落的牺牲,最终指向的线索,就在这和尚身上?
东方景渊的目光,越过慕容澈的肩头,重新落回那副壁画之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异常,在寂静的石窟中回荡:“施主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不妨看看,那飞天的裙摆之下……”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慕容澈心头一凛,强压下满腹疑问,顺着他的指引望去。壁画之上,那姿态曼妙的飞天,华美的裙裾与缭绕的云气原本巧妙地遮掩了画面的某个角落。此刻经他提醒,细看之下,在那层层叠叠的彩绘之下,竟隐隐约约……露出半截青黑色的石棺一角。那石棺的材质与样式,与中原常见的棺椁截然不同,透着一股远古的苍凉与不祥。画中飞天,衣袂飞扬,神情悲悯,此刻看来,竟不似在起舞奏乐,更像是在竭力镇压着什么,或者……守护着什么。
整个石窟内的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连尘埃都停止了浮动。慕容澈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在这死寂中,咚咚作响,格外清晰。这和尚,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