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的尽头是高高的树篱，看似已经无路可走。三十一从树叶间拉出一面椭圆形的镜子，看了看。“正好，现在没有人在。”然后念了一个咒语。
树篱朝两边分开，三十一带暮霞走过去。在树篱后面，几根石柱立在一块平整干净的泥地上，围成了一个圈。圆圈中间，有个人盘腿而坐，正是李熙成。
三十一一边往前走，一边说：“看到了吧？这不是好好的？他已经测试了两趟都好好地回来，没有道理——”
“怎么了？”暮霞上前两步，站到三十一旁边。“掌门的脸色不对劲，怎么这么白？”
暮霞要冲过去，却被三十一一把抓住。
“不能过去。危险。”三十一的脸色也快赶上李熙成的惨白了。“不应该啊，怎么会这样？”
“他到底有什么危险？放开，我去把他拉出来再细说。”
“不能移动他，不然他的魂魄可能回不来。何况，这个法阵看似简单，其实包罗万象，你若擅闯，就出不来了，更不可能带他出来。”三十一顿了一下，“我也不能确定他就是遭遇了危险，只是，前两次我来看的时候，他的面色非常平静。”
“那你赶紧进去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危险啊。”
“嗨，你不懂，这法阵我也不能擅闯。按理说，不会这样啊——”
“不会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你感叹这个有屁用？赶紧想想要怎么救他出来。”
“我先看看。”三十一在一根石柱上敲打了几下，石柱上伸出来一面镜子，镜子中有人影闪动，是他们进来的情景。三十一在镜子上点了几下，镜子中出现了张天寿。“师叔刚刚来过，奇怪。”
张天寿看见李熙成，好像非常开心。这个时候，李熙成的脸色很正常，就像在睡觉。张天寿绕着各个石柱一顿操作，然后进去，消失了。过了好一阵，他才出现在李熙成身边，像他的消失一样突然。他拿出一根半透明的细棍子，快速刺入李熙成后背。细棍子变成了红色。不，不是棍子，这是一根管子，在吸取李熙成的血。血滴在一个白瓷瓶中。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装满了，张天寿满意地拔出了管子。又一次消失，再出现在石柱外面。在整个过程中，李熙成一栋也不动，除了表情渐渐痛苦之外，什么动静都没有。
他取走李熙成的血，最大的可能是——开那个装界石的宝匣。
“糟糕。”两个人同时说，一起小跑。
“我要去禀告师祖。李道长怎么样也算是师祖的客人，怎么能……”三十一从内部打开树篱。
“我要阻止他。”暮霞说。
“你打不过师叔。我去请师祖来救李道长。”
暮霞虽然不知道张天寿去了哪里，但她知道胡四在哪里。“我们分头行动，我要回去，以防同伴找我。”
三十一犹豫了一下，说：“那你径直回去，不要到处乱闯——”
“知道了，我立刻回去，不会连累你们的。”暮霞真的朝蟠龙院飞去。身后有风声传来，暮霞说：“你赶紧办你的事去，别跟着我。”一回头，才发现这不是三十一，而是另一个穿制服的小童。“天呐，你们没完没了了。”
小童露出诡异一笑。一股大力突然缠上暮霞的脖子，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糟了。
青岚自己在楼上休息了一阵，心里终是不安宁，一直想着暮霞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算了，反正不能静心，她干脆下去倒了一杯茶，继续去院子里听音乐，研究那些会演奏音乐的蜂。她坐在水池边听了一阵后，胡四也出来了。
“怎么暮霞没有陪你？”
“她说有点不舒服，想躺一躺。”
“咦，难道她功力大增，也能感受到禁制了？”
青岚心里一惊，难道胡四发现了暮霞身上的战鼓。“应该只是，在来之前，她吃了太多甜醴果。”
“不要紧张，我只是开个玩笑。”胡四笑笑，“好了，你听音乐吧，我不打扰你。”胡四在她身边坐下，不再说话。
青岚心中的焦虑与忧急，渐渐在音乐声中消失。
忽然，一个道士从天而降，大笑着说：“我给你准备了一份天大的礼物。”是张天寿。
胡四笑着迎过去，“巧了，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
张天寿看了青岚一眼。不知道是他们中的谁制造出一个静音结界，青岚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能看见他们一起围坐在石桌旁，相谈甚欢。简直过分开心了。
青岚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试着打开一对小传送门通往石桌下面，成功了，但是仍然不能听到声音。是啊，她的传送门是不能传递声音的，除非她跨越过去。可是花生米大小的传送门显然没法让青岚跨过去。看着那些音乐蜂，她突然有了一个主意。她背对胡四他们，抓了一只蜂，扔进面前的小传送门。当张天寿的声音微弱地从传送门传出来时，青岚有些不敢相信，还真的有用啊？
张天寿拿出一个白瓷瓶递给胡四。“就在这里，李熙成的血。”
青岚压下震惊和担心，仔细听。
“太好了，真是意外之喜。我到处找不到他，原来他藏在这里。他可还活着？”
张天寿有些犹豫，说：“我只是取了他的血，没有杀死他。毕竟他算是师傅的客人。不过，若是他在轮回模拟器中出了什么事，那师傅也不好太怪我。”
“尊师那个模拟器，很容易出事吗？”
“正常情况下，大概不至于损伤根本。但是，若在试验中被吸了心头血，就不好说了。灵魂会残破还是迷路，还未可知。”
“很好。等我们拿下蜀山，天师可第一个挑选战利品。”
“哈哈哈，多谢大王美意。但我不是为了那些天材地宝，也不是为了什么适合灵修的洞府。只是蜀山惯常欺人，连师傅这样的天才都被他们排挤打击，我咽不下这口气。”
“天师既能孝敬师长，又能主持大义，日后定能得道成仙。我打算送你的礼物——大概准备好了。”
青岚抬头，看见狼拂晓大步走来，连忙关闭传送门。礼物在狼拂晓那里？没看见他拿着什么东西啊？她转身看过去，狼拂晓正在跟胡四汇报什么。她正要再次打开传送门，那边的静音结界却解除了。
胡四说：“那就请天师移步前院，收取礼物。”
不能让胡四离开她的视线，确切地说，不能让那个小瓷瓶离开她的视线，而且还要伺机夺回来。青岚说：“什么礼物？我能不能也去看看？”
胡四笑了笑，“那个礼物不适合给你看。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陪你。”说完就要走。
青岚赶上去几步，红着脸小声说：“我自己待在这里，有些害怕。”脸红不是因为羞涩，是因为羞耻。
“真是拿你没办法。”胡四笑容满面，“天师，只好请你随狼拂晓去取礼物。”
张天寿笑道：“好好，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
张天寿跟着狼拂晓往前走，听到身后传来胡四的温言软语，不觉有些好笑。本来以为，有实力统治半个妖界的王，会是像神只一样无懈可击，没想到也过不了美人关，就连送我的礼物，也怕心上妖知道，比人类的凡夫俗子好不到哪里去。这样一来，推翻蜀山之后，统领三界的，也许会是我。
狼拂晓给张天寿和金魇互相介绍了一下，一人一妖互相客气几句。
“这就是大王给你准备的礼物。”狼拂晓指了指躺在桌上的烤全羊。那羊全身金黄，还冒着热气，油脂正一滴一滴滴到桌上，然后凝固。
“这烤全羊的确烤得好，但不是大王送我的礼物吧？”
金魇笑着倒了一杯水上去，烤全羊变成了那个狂妄的小丫头暮霞，捆得结结实实的。“雕虫小技，见笑见笑。”
在大部分妖力被禁制住的情况下，他还能造出幻象蒙蔽我的眼睛？但他竟然情愿被胡四驱使，何故？“厉害厉害，我都没看出来。她还活着吧？”
“当然。大王说了，要留给天师处置。”
张天寿向他们道谢，并请金魇仍然把暮霞变成烤全羊，然后，施了一个漂浮术，让暮霞飘在空中随他离开。他的目的地不是门人弟子的居住区，而是在居住区的边缘，一个只属于他的偏僻之处。这是一个试验场，张天寿自己的试验场。就是在这里，张天寿模仿元元子做过几次，提取灵魂注入木偶的实验，全都失败了。这一次，他相信自己能成功。
张天寿将暮霞扔进一个圆圈之中，圆圈周围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他倒了一杯水，让暮霞现出原形。再拿出一支笔，念动咒语，用发亮的笔尖去改写字符。这一次，他要将抽取灵魂的疼痛值加到最大。接着，他在旁边的架子上挑了一块木头。这块木头将变成一条狗，把小丫头的灵魂注入进去，让她永生永世只能摇尾乞怜。
暮霞从疼痛中醒来，蜷成一团，全身冒汗。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在这里？那是张天寿？是他指使那些小童绑架我？这疼痛，是他对我施了什么法术？她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但还是没能忍住，哼了一声。
张天寿抬头看看她，说：“醒了，痛不痛？”
“当然痛，我又不是木头。”
“痛就好，好好感受痛吧。很快，你就是木头了。”张天寿看看暮霞，又看看他手里的木头，很是满意。那木头似乎是某种四条腿的动物。
暮霞莫名其妙，他突然得了失心疯？“我可是你师傅的客人，你这样对待客人，不怕师傅责罚？”
“确切地说，你从来都不是客人。你收到过贝壳邀请函？”
“我可是跟着妖界之王来的，你敢惹他？”
“呵呵，天王老子我都不怕。我劝你不要打扰我雕刻，等我雕好这条狗，就把你的魂魄转移到这条狗身上，你就不疼了。否则，只会自讨苦吃。”
暮霞想起，三十一他们，就是元元子把各种动物的灵魂注入木偶，只怕张天寿，真的能把自己囚禁在那条木头狗里。不，绝不，死也不要。她闭上眼，寻找体内的战鼓。在一阵一阵的疼痛中，她能感觉到战鼓的力量在觉醒，可是这种力量却不能为她所用。“帮帮我。”暮霞在心里呼喊。
战鼓回应她：“只有你自己才能帮助自己。”
“我完全动不了，要是能动，我还求你？”那些捆着她的绳索，不仅结实，还会吸收她的灵力。她的剑还带在身上，若能拔出剑，也许能割断绳索。但是她的手连移动半寸都做不到。
“你要学会拥抱疼痛。”
“神经病啊，谁会想要拥抱疼痛？”
战鼓不再说话。
好吧，拥抱疼痛。怎么样才算拥抱疼痛？意思是，接纳疼痛，把疼痛当成身体的一部分？暮霞深吸一口气，再用嘴巴呼出，一直咬着的牙松开了。下一瞬，她疼得把嘴唇都咬出了血。就这样，不停地放下自己的直觉反应，接受疼痛这个现实。经过无数次尝试之后，她能够放松的时间越来越长，终于，她把战鼓的力量握在手中。
暮霞挣断束缚，拔剑，飞扑过去，直刺张天寿眼睛。张天寿大约是太过吃惊了，竟然忘了拔剑，或是一掌震飞暮霞，只是侧头躲避。暮霞趁势削下他的半只耳朵。张天寿大怒，终于反应过来，拔剑与暮霞对打。残留的疼痛，唤起战鼓的力量，源源不断给她加持。暮霞很高兴，有了战鼓，她能够与张天寿一战。但是，想打倒他抢回李熙成的血，却还是不够。暮霞找了个空隙，再刺张天寿的双目。张天寿当然不会让她同一招再次得逞，迅速回剑护着眼睛。暮霞赶紧逃跑，冲出这个偏僻房屋，飞上天空。
远处有钟声响起，声音不算洪亮，却能一阵一阵送到耳边。不少人，也可能是妖，朝着钟声响起的地方而去。啊，可能是寿宴开始了。趁着钟声的掩护，暮霞绕了一个大圈子后，再偷偷回来，躲在屋外的树丛里。
过了一会儿，张天寿果然一手捂着耳朵骂骂咧咧出来了。那耳朵是确确实实被削了一块掉到地上，不是擦伤割伤，所以他自己大概治愈不了。张天寿飞上天空。暮霞飞在树梢，跟着，过了那条三十一不让她过去的河。好在一路上都没遇到过那些小童，估计他们都在引导宾客去赴宴。更好的是这些树每一棵都和前后两棵非常完美地连接在一起，正方便暮霞在里面穿梭。张天寿进了一处院落。远远地，暮霞就闻到了一阵阵药香。这么说，他是打算先治一下耳朵。
暮霞正在考虑要怎么混进去，就见到一个人走了出来，是李熙成。他身后追着一个小童。
“李道长，你的伤还没好，不能走。”
暮霞大喜，赶紧跳下奔过去。“掌门，那个偷了你心头血的坏蛋就在里面，别让他跑了。”
“你确定？”
“确定，就是张天寿偷的。”
“出来！”李熙成大喝一声。
暮霞的耳朵嗡嗡作响，脑袋也嗡嗡作响。旁边的小童也捂起耳朵，呆住了。
张天寿真的出来了，速度很快地朝他们的反方向逃了。
暮霞惊呆了。“不会吧，他这么怂？快追。”暮霞冲出去。
“回来。”
暮霞回头，却见李熙成一脸疲惫，完全没有刚刚那种英明神武的样子。
“血已经不在他身上，不用追。而且，我现在未必是他的对手。”
“你能感知到你的血在哪里？”
李熙成点头，指了指。那是之前钟声响起的方向。
他掏出一颗丹药服下，说：“走。你怎么会来到这里？伯符也来了吗？”
暮霞简要介绍了各种事项。又问：“怎么张天寿那么怕你？”
“其一，他是怕他师傅，不是怕我。其二，六十年前，我和他在蜀山有过一战。”
“哦？”暮霞两眼放光，“是不是你把他打得抱头鼠窜？”
“险胜而已。”
青岚和胡四聊了一些关于元元子的传言。正不知该谈什么的时候，两个小童来请他们去赴宴。她去楼上看了看，暮霞还没回来，只好下楼和胡四说，暮霞身体不适，无法赴宴。两个金魇也一起去，狼拂晓捧着替身娃娃跟在后面。青岚有些好奇，之前他们送给张天寿的礼物是什么，但是也没空关注。
两株大约两丈高的桂花相对而立，它们的枝条巧妙地纠结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拱门。一个身穿寿字道袍的中年人坐在拱门之下，银龙尊者和一个矮个子道士以及十几个小童侍立在他身后。看他的样子怎么也不像已经几百岁的人，不过，银龙尊者看起来也只有三十岁左右。青岚对银龙尊者笑笑，他也微微点头。
带他们过来的小童跪下，说：“妖界之王和王后来给师祖祝寿。”
我不是王后。青岚在心里叫嚣。但这种场合和时机实在不适合大声叫出来。她只好随着胡四万福祝寿。
银龙尊者和矮道士替元元子作揖还礼。胡四说明礼物。
元元子有些开心，但喜悦并不明显。“多谢，大王王后费心了。请先入座。”
其中一个金魇也献上了礼物，是一颗丹药。
元元子看了丹药也只是点点头，但对献礼者却有了极大的兴趣。“你身上妖力、人力驳杂不堪，怎么活下来的？有趣，有趣。把幻术解开，让我仔细看看。”
两个金魇都看胡四。胡四点头。幻术散去，那个献礼的金魇，是齐少华，被陆成峰控制的齐少华。
青岚捏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若是元元子当场消除齐少华的灵魂，要怎么才能阻止他？父亲他们到哪里了？青岚试着感知了一下。不行，他们还没到附近。
元元子起身，绕着陆成峰转了一圈，笑容满面。“哈，快压制不住了吧？这就是你想让我解决的问题？”
“正是。”陆成峰说。
元元子坐了回去。“先入席吧。”
元元子旁边的小童过来一个收了礼物。之前的迎客小童继续带他们往里走。狼拂晓问了青岚想问的问题，原来那个他们不认识的矮道士是元元子的二弟子江无厄，擅长机关阵法，一直待在空岛没出去过。
设宴的场地很奇特，像是一片沼泽地，只是人工的痕迹太过明显了。正中间有一个小岛，小岛中心是一个不断冒泡的泉眼。围绕泉眼摆着一圈桌椅，只够单人使用那种。泉眼冒出的水分成均匀的四股向外流出，绕着小岛汇成小溪。小溪又分成非常均匀的十二股朝外流出，将平整的土地分出十二块，这十二块地上沿着水边摆着整齐的桌椅。
迎客小童中的一个带领狼拂晓和真正的金魇到十二块地中的一块落座。另外一个领胡四、青岚和陆成峰到岛上落座。后面又陆续进来几个宾客，除了他们，还有三个有坐岛上。
天上传来钟声。青岚抬头一看，一个大钟悬浮在小岛上空。离他们那么近，钟声却不洪亮，而是柔和。大钟周围还有四个小钟，随着大钟一起震动。按理说，这钟声大概是表示宴会开始，只是这声音，才能传多远？
钟声之后，进来宾客的速度变快了。但是，再也没有谁到岛上就座。很快，除了岛上的几席之外，下面几乎都坐满了。元元子带着银龙尊者、江无厄进来岛上坐下。
从岛心的泉眼中冒出来一个精致的银酒壶，放在乌木托盘上。元元子招招手，那酒壶就飞到了他的桌子上。酒壶继续从泉眼中快速冒出来，一瓶接一瓶，并顺着水流向外围。
元元子说：“这酒是我的发明物之一，饮之能心旷神怡。请诸位自取。”
在最边缘地方，几位宾客热情地说：“老神仙的酒定然不同凡响，我们能尝到算是有福了。”
胡四取了一瓶。岛上的宾客也各自取了。
青岚有些犹豫，这是要用隔空取物之术吗？她没怎么练过这个法术，再加上水的流速，万一没有拿稳……要站起来用手取吗？可大家都是隔空取的。
胡四招来一瓶酒，轻巧稳当落在青岚桌上。青岚心里涌起一丝感激，却又赶紧压下去。
酒瓶很快散至各处，大家都自己斟了，给元元子祝寿。青岚尝了一口酒，清香可口中带着一丝甜，喝完果然全身暖暖的，很舒服。
泉眼中开始淌出第一道菜，模样是一颗寿桃，但香味扑鼻。胡四先帮青岚取了一盘，再给自己也取一盘。
就在这时，四个小童飞过他们头顶。确切地说，更像是被风吹过来的。而刮起那阵风的，是李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