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森。”
精神海深处的呼唤,第一次让他有些不敢应答。
靳烛幽与他精神链接,他自然知道对方的精神状态,但安德森还怀揣着一丝希望。
他不得不怀揣这一丝希望。
“雄主。”安德森努力让自己听上去是镇定的,“空间漏洞后也是山崖,现在应该是在后山旁边……我很快就回去了,这个任务已经完成,可以兑换奖励……”
这里应当是后山的某处崖壁,岩壁陡峭,下面都是茂密的树林,林中应当潜伏着一些大型野兽。
“宿主。”开口的却是ooi,“请您尽快回来,由于灵魂处于空间漏洞之中,您现实躯体被判断为冻结状态,若是宿主在那一边死亡会让主任务失败,其余任务的奖励也无法兑现。”
安德森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忽然砸向了旁边的树,树干上出现了拳头大的洞:“我会马上回去。”他咬着嘴唇,把自己的手磨出血,“我会回去的。”
后一句,他是说给他的雄主听的。
即便他也不知道这个空间漏洞传送是什么机制,是否能和上一次一样,待上一会就回去。
他们已经无法承受分毫的风险。
安德森扶着树干,双目猩红,沉重地呼吸着,忽然,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雄虫通过精神链接,将精神实体传递到了他这里,但这也代表着,这是雄虫剩下的唯一能与他沟通的方式。
站在他面前的,是这只虫所有的情感和记忆。
靳烛幽此刻比他们在后山初遇时还要小,睁着一双黑色的大眼睛,个子只到他的膝盖,全身裹着黑袍,脸上的印记消失了。
安德森半跪着,牵起他的手:“雄主,我会回来的。”
雄虫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座已经被遗忘于记忆一角的山,忽然就摸了摸他的头:“傻虫子。”
这回的安德森没有急于反驳,他眼角有了一些红意,仰头看着他的雄主:“我是傻虫子。”
“所以雄主,不要放弃。”安德森握着他的手都在微微发颤,他的嘴唇被方才靳烛幽一瞬传递过来的情绪激得发白,“不要……离开我。”
他已经傻到离不开雄虫了。
外虫眼中冷漠严苛的上将低下头来,灼热的吻落在靳烛幽的手指间,顺着那些关节蹭着,吻得他整条手臂都发痒。
他的头上伸出了一对触角,在靳烛幽眼前摇晃着,讨好似地要他摸一摸。
他是只冷冰冰又硬邦邦的军雌,修雄虫课都是为了应付学分学完就忘。现在想要挽留什么都拿不出来,他只知道雄虫应该格外钟情这对触角,他吻它们的次数让安德森都感到嫉妒。
靳烛幽避开触角根部,尽量在上端的触角轻轻抚摸,让这只雌虫餍足地喟叹。
“留守的巡防军都去游行队伍里护卫了,先遣队也只是便装搜集证据,没有干涉雄主,主星那边也接收到了证据……”
虽然是阿利斯泰尔混入民用星舰,把那些证物一兜隔空甩基兰脑门上。
“都会好起来的,雄主,我们回家。”
回到那个有着昏黄灯光的温暖的家,煮一碗热乎乎的咕噜肉汤,踩着柔软的毛绒拖鞋,一起躺在沙发上聊聊今天发生的趣事。
就这么简单又幸福地活着。
但雄虫只是遮住了他的眼睛,似乎不忍再看他的神情。
“……小虫子,我从前很羡慕江离和科里亚。”
安德森静静地拉下靳烛幽的手,要他安心,沉默又温顺地听着他说的那些话。
“江离他想回到剑庄,因为那里有父母在等他,而科里亚……他的家人虽然都不在了,但是他总归有个归处,有个寄托念想的地方。”
“而我,因为那个道士给的丹药,后来在灵山里打坐修机关之道,时间对我来说渐渐失去了意义。”
“下山后,每次看着那些走过的人,我都觉得与他们隔着一层屏障,越是红火热闹之处,这层障便越明显。”
“每到十年就得换个地方,到了哪里都是客人,等到俗世渐渐失去灵气,灵山的门派也散了,我最后的休憩处也没了。”
他说得仍然平淡,但雌虫骤然抓紧了他的手,而后又松了力气,笼在掌中捂暖。
“同门之中,唯我灵性充足到可以修习体术中的长生之道,所以再过几百年,最后一个认识我的人也走了。”
从此天地皆是客,四海不为家。
靳烛幽安抚地揉了揉雌虫发红的眼角:“后来遇到江离和科里亚,我就明白了这层障是什么。”
“灵山的师父让我入红尘,但我却从未生在红尘中。”
安德森看着眼前虫看他的眼神,忽然就懂了他未说出口的意思。
安德森便是他苦寻的红尘。
这只小虫子先让他看到天高海阔,地大物博,而后又给了他一方安憩之地,方知晓心颤心动之声,绕梁三尺,余韵绵长。
他似乎又回到刚跑出山林的那刻,千象万籁自由辽阔,但这双银眸中声光食色味俱深,从前隔雾看花的一切忽然都有了实感。
原来这世间一隅,也有一处留给他。
原来有一只虫,一直挂念他。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很幸福。”靳烛幽低下头来,抵住他的鼻尖,轻轻蹭了蹭,“并从未感到如此自由。”
有了幼年时被囚禁的经历,他开始以为无所牵绊,无所挂碍便是自由。
遇到这只虫后他便意识到,自由与外物毫无干系,唯与心息息相关。
“我的小虫子。”靳烛幽捧起这只雌虫的脸,亲着那双被雾气遮盖的银眸,亲着他控制不住流下的泪水,但这次,无论他再如何亲吻也吻不完,吻不尽了,“我想把所有星星都看完。”
安德森明白他的意思,即便再抗拒,他也无法在这一刻忤逆雄虫:“……要去看所有的星星,还有呢?”
“要去找一样善良的小虫子做朋友,要去吃很多很多的东西,看各种各样的风景……”
他明白若是找到空间漏洞,安德森安全回来,他便不会真正死去,但是哪怕有一分一毫的可能性,他都不想让雌虫就这么随他而去。
因为能带来这只雌虫的世界,会是多么深刻又美好。
靳烛幽絮絮叨叨着,一桩桩一件件,已经勾勒出了一个雌虫无所挂碍的未来,有那片永不凋零的玫瑰园,这只雌虫也能活得恣意潇洒。
即便安德森想抓住这只雄虫的手,但他的身体也在一点点消散。
安德森仰头,执拗地看着那双装满星芒的黑色眼睛,即便快要看不见,也执拗地盯着那个半空的位置:“……如果我忍不住想你呢,雄主?”
雄主再没有应答。
可惜他是个傻子虫,他也想不出答案来,于是这成了无解的问题。
那时不时从远处传来的微弱的精神脉动,也在此刻彻底消失了。
安德森清晰地意识到,他现在在一个没有雄主的世界里了。
恐慌渐渐漫上了脑海,安德森踉跄了一下,才将自己扶住,身体没有着落的感觉,比雄虫用他的光枪杀死自己的那次更甚。
他要去救雄主。
他一定要救雄主。
按照系统的说法,江离本身因为是主角,所以穿过空间漏洞是他必然的宿命,那他的穿越必然不是这么简单。
他救了雄主,所以雄主救了他;雄主救了他,所以他救了雄主,他们的因果已经紧紧缠绕在一起。上将想起那个始终不满的进度条,忽然灵光一现。
如果说这个进度条之所以没有到顶,是因为同样也有一条并没有完善的因果呢?
有没有可能,在这个世界,他曾不止一次见到过雄主。
安德森已经在这处崖壁寻找了整整一天,他在凸起的石块间点足跳跃,但都没有找到。
这一次不像上次那样毫无头绪,他的心跳频率加快——若是这一次,他无法找到这个世界的靳烛幽怎么办?
安德森走神,脚下一滑,就这么滚落到山崖底,摔了一身碎石,背部划了一道长口子。
精神体的损伤相当于精神的损伤,他捂住脑袋缓了一阵,喘息了一会,慢慢地起身向四周看去。
密林深处野兽较多,这里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安德森精神体受创,又忙碌了一天一夜,正想找到一处安全的地方暂时躲过晚上,却在这时看到不远处一缕火光。
他的步伐顿了一会,屏住呼吸走上前去,走近后,他发现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岩洞口,中间的空地堆起了木枝,燃起了火焰,旁边还有一些碎石头。
显然有虫在这里。
安德森慢慢地走上前去,岩洞里的虫听见响动,向外探出脑袋来。
再度看到那双明亮的黑眸时,他忽然哽咽了。
那人手里拿着一个尖锐的石块,见到他后放了下来,靳烛幽此时的长相和后来的他并无二致,有那么一瞬间,安德森以为他的雄主再度出现在了这里。
但这是曾经的雄虫,是仍然活着,没有精神失常,也没有将自己的脸刻得乱七八糟的虫。
“原来是人,我以为是野兽。”
靳烛幽脸上有些灰扑扑的,衣服也有几道划破的裂口,显然不是自己走来这的,这人看着自己对比起面前的安德森来说要狼狈得多,尴尬地笑一声,“兄弟,怎么称呼?”
安德森贪婪地看着他,一分一毫,一寸一缕地描摹着,却怎么也看不够。
怎么能不想啊,雄主,请您回来,亲口告诉傻虫子吧。
“安德森。”他声音干涩,努力地让自己突显严厉的面孔温和下来,“我是安德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