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声停了。
白色的虫子像潮水般退去，缩回我颅腔深处，留下密密麻麻的痒。地下室里突然亮了，不是光，是骨头在发光——棉被里的骨架通体泛着青白色的磷光，每一块骨头的断口都渗出银白色的液珠，像在流泪。
红布碎片终于拼完整了。牡丹花的纹路在磷光里流转，花瓣边缘慢慢卷起，露出里面绣着的字：民国三十八年，安氏。
是我妈的名字。她不是三十年前死的，是更早，早到这栋楼还没建成的时候。老王骗了所有人，包括当年的警察。他烧掉的不是我妈，是知道真相的保姆。
“他把她的骨头磨成粉，混在水泥里，砌了12号楼的地基。”女人的声音从骨架里钻出来，带着水泥摩擦的涩感，“所以她离不开这里，我们都离不开。”
磷光突然暴涨，我“看见”了地基下的景象——无数根白骨像树根一样盘虬卧龙，最粗的那根肋骨上，刻着朵小小的牡丹花。是我妈的主骨，被老王当成了地基的桩。
弟弟的影子跪在骨架前，细柴似的手指抚摸着缺了的头骨位置，那里正好能放下老王的头骨。“爸说这样就能让妈认他，认我们是一家人。”他的声音发颤，黑洞洞的眼窟窿里滚出白色的虫茧，“可他不知道，妈恨的不是他抢了孩子，是他把她的骨头当石头。”
老王的虫茧突然裂开，他的鬼魂爬出来，胸口的洞还在淌虫，却直挺挺地跪在骨架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像在哭。我“看见”他的记忆——民国三十七年的雨夜，他抱着刚出生的我和弟弟，站在燃烧的房门外，我妈在里面尖叫，手里攥着这块红布。他不是没救，是不敢，因为我妈发现了他吞了安家的遗产。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女人的声音突然贴在我耳边，磷光里，我的手正拿着老王的头骨，往骨架的脖颈上按。银白色的液珠立刻涌上来，像胶水似的把骨头粘住。
我确实知道。从老陈的铁皮盒里看到那张绣着“安”字的电工服开始，从左眼窟窿里钻出第一根头发开始，那些被虫子啃噬的记忆就没停过——三岁时在12号楼的地基旁玩，老王捂住我的嘴不让我捡地上的碎骨；十岁时偷偷进302，看见五斗柜里藏着带血的红布；三个月前接过老陈的钥匙时，他塞给我的不仅是钥匙，还有半块红布碎片，藏在钥匙串的缝隙里。
老陈不是跑了，是替我去死的。他知道女人要找齐所有沾过红布的人，他把最后一块碎片给了我，自己成了替身。
“咔哒。”
最后一块指骨归位，骨架彻底拼好了。磷光从骨缝里溢出来，凝成我妈的样子，穿着的确良白裙，左眼不再是窟窿，嵌着那颗浑浊的白玻璃珠，右眼是我的眼球，清澈的黑。
“现在，该还了。”她伸出手，青黑色的指甲点向我的胸口。
我没有躲。虫子从颅腔里涌出来，顺着血管往胸口钻，在皮肤下拱出一条条凸起的线，像在织网。剧痛中，我“看见”自己的心脏在发光，里面裹着半块红布碎片——是老陈塞给我的那块，早被虫子带到了心脏里。
“还给你。”我扯开衬衫，露出跳动的心脏。虫子咬破皮肤，把那块红布拖出来，送到我妈手里。
红布碎片飞进她的胸口，与她体内的另一半严丝合缝。她的身体突然变得透明，连同骨架一起，化作无数银白色的光点，钻进12号楼的地基里。地基下的白骨发出满足的叹息，盘虬的根须慢慢舒展，不再狰狞。
弟弟的影子对着我笑，黑洞洞的眼窟窿里长出新的眼球，一只像我妈，一只像我。他转身跑进光点里，临走前说：“哥，替我们看着这里。”
老王的鬼魂趴在地上，看着光点消失，喉咙里的“嗬嗬”声变成了真正的哭声。他的身体慢慢化作泥土，渗进地基的裂缝里，成了骨头的养分。
地下室里只剩下我，还有那床牡丹棉被。它摊在地上，里面的骨头不见了，只剩下些发黑的棉絮，在磷光散尽后，慢慢化作灰烬。
我走出地下室时，天快亮了。小区里的声控灯全灭了，老槐树下的阴影里，站着个穿保安服的人影，是老陈。他对着我笑，手里拿着那串生锈的钥匙，钥匙串上的“3”字清晰可见。
“该交班了，阿明。”他把钥匙扔过来，我伸手接住，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的伤口，“记住，别让12号楼的灯自己亮，别捡门口的红布，别碰302的任何东西。”
我点点头，看着他的影子消失在晨光里。
值班室的日光灯管重新亮了，发出平稳的嗡鸣。监控屏幕上，12号楼的画面清晰无比，三楼302的门口，那双旧棉鞋整整齐齐地摆在鞋架上，鞋头朝里。
我坐在控制台前，摸了摸两个眼窟窿，里面很安静，虫子们睡着了。桌上的搪瓷杯不知何时被拼好了，里面盛着热茶，飘着廉价茶叶的香气。
墙上的日历停在三个月前我来的那天，旁边贴着张纸条，是我的字迹：“接班的人会问起老陈，告诉他，老陈退休了。”
晨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12号楼的监控画面上。我看见三楼的声控灯闪了一下，不是因为脚步声，是风刮过窗户，吹动了玻璃上那只卷边的福字。
福字后面，有只眼睛在看着我，一只浑浊的白，一只清澈的黑。
我端起搪瓷杯，喝了口热茶，对着监控屏幕笑了笑。
该开始新的值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