崤山的夜雾裹着松针的苦香漫进甲叶缝隙,夏侯的坐骑打了个响鼻,前蹄在湿滑的腐叶上打滑。
他扯了扯缰绳,青铜兽面护额下的眉峰拧成结——自过了函谷关,林子里的虫鸣便越来越弱,此刻竟连秋蝉都噤了声。
\"元让将军,\"程昱的青布襕衫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这位年过五旬的谋士勒马凑近,枯瘦的手指点向左侧山壁,\"您看那片野葛。\"
夏侯眯起眼。
月光漏过树冠的间隙,照见崖边攀附的野葛藤叶发颤——不是被风吹的,是被底下的什么东西压得枝桠轻晃。
他喉结动了动,想起程昱前夜在军帐里的话:\"崤山多隘口,林深草密处最宜伏兵。\"
\"程先生未免太谨慎了。\"他甩了甩腰间的玄铁剑,剑穗上的红绸在暗中像一滴凝固的血,\"张任不过是刘璋麾下败将,孙权小儿更连江夏都守不稳,能翻出什么浪?\"话虽如此,他还是抬手打了个手势,\"前军放缓,后军缩短间距。\"
程昱望着他绷紧的下颌线,没再说话。
老谋士摸了摸怀中的《六韬》竹简,指腹触到卷首被自己翻烂的边角——当年在濮阳,曹操就是因轻视吕布的伏兵吃过大亏。
他抬头看了看天,乌云正漫过月亮,像块浸透墨汁的绵帛。
山风突然转了方向,卷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张任蹲在二十丈高的老槐树上,靴底的麻絮蹭着粗糙的树皮。
他摸了摸腰间的狼首哨,转头看向左侧山坳——那里的灌木丛动了动,露出一点银甲反光,是孙权的人在打暗号。\"三刻了。\"他低声对身侧的亲卫道,\"曹军前军过了鹰嘴崖,后军还在蛇盘道。\"
亲卫握紧手中的火把,火折子在掌心磨得发烫:\"将军,程昱那老匹夫不是提醒过防伏兵么?
怎的还敢夜行军?\"
\"程昱是谋臣,夏侯是武夫。\"张任的指节叩了叩树干,震得几片枯叶簌簌落下,\"武夫总觉得,谋臣的胆子是被书墨泡软的。\"他眯起眼,望着山路上那串如长蛇般蜿蜒的火把,\"去告诉甘兴霸,等曹军中间的辎重队进了谷口,就把火箭往马厩射——马惊了,阵脚就乱了。\"
山路上,夏侯的坐骑突然人立而起。
\"嘶——!\"青骓马前蹄踏碎了什么,夏侯低头一看,是截带血的鸡毛。
他猛地抬头,正撞见程昱惊恐的眼神——那是曹军探马才会用的标记,鸡毛染血,意味着探马被杀。
\"伏兵——!\"
程昱的嘶吼混着破空的箭啸炸响在林间。
第一支火箭划破夜幕时,夏侯的玄铁剑刚出鞘三寸。
火头撞在左侧的油松上,松脂遇火腾起丈高的火焰,映得整片山林都红了。
紧接着是右侧,成捆的火箭如暴雨倾盆,砸在曹军的辎重车上、马厩里、士兵的铠甲上。
受惊的战马疯狂嘶鸣,撞翻了前面的步卒;运粮的木车被火引燃,焦黑的谷粒噼啪炸裂;原本整齐的队伍瞬间成了一锅煮沸的粥,士兵们举着刀盲目砍杀,却连敌人的影子都看不见。
\"结阵!
结雁行阵!\"夏侯挥剑砍翻一个撞过来的火头军,剑刃上的血珠还没滴落,一支弩箭擦着他的耳际钉进身后的树干。
他这才发现,两侧的山崖上、树顶间、石缝里,密密麻麻全是举弩的人影——张任的益州军裹着青黑甲,孙权的江东兵穿着亮银铠,在火光里像两群择人而噬的恶狼。
程昱的马车被战马撞翻了。
老谋士从车辕下爬出来,袍角沾着马粪和血污,怀里的《六韬》散了一地。
他捡起半卷竹简,正看见\"夫草木深茂,险阻必备\"的字迹,头顶突然掠过一阵箭雨。
程昱本能地蜷缩成一团,听见离他三步远的亲卫喉咙里发出\"咯咯\"声,一支箭从他左眼穿进,又从后颈穿出,带起的血珠溅在程昱的额头上,烫得他打了个寒颤。
\"将军!前军被截断了!\"
\"后军的火油车炸了!\"
\"医官死了!伤兵没人管——\"
夏侯的护心镜被弩箭砸出个凹痕,震得他胸口发闷。
他杀红了眼,玄铁剑上的缺口越来越多,脚边的尸体却越堆越高。
突然,他听见右侧传来熟悉的号角声——是自己带来的三千虎豹骑在突围。
夏侯咬着牙杀开一条血路,抓住最近的虎豹骑校尉的衣领:\"带三百人跟我冲!\"
当他带着残兵杀出密林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
夏侯勒住马,回头望去——那片被火光舔舐过的林子还在冒烟,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的惨叫和兵器碰撞声。
他数了数身边的士兵,原本三万大军,此刻跟着他突围的不过两千。
\"将军,\"虎豹骑校尉的右臂插着支箭,声音发颤,\"里面...还有两万多人。\"
夏侯的手在发抖。
他摸了摸脸上的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晨风吹来,他突然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药香——是程昱总带在身上的艾草香。
老谋士没跟出来。
山脚下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个浑身是血的斥候滚鞍落马,膝盖砸在他脚边:\"启禀将军!
泸州急报——夏侯渊将军被围在泸州城,粮道断了七日!\"
夏侯的玄铁剑\"当啷\"坠地。
他望着密林里仍未熄灭的火光,突然想起程昱昨夜说的话:\"这益州的林子,藏的不只是伏兵。\"此刻他终于明白,藏在林子里的,是张任的刀,孙权的箭,还有...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对手的谋算。
\"备马。\"他哑着嗓子道,\"去泸州。\"
虎豹骑校尉张了张嘴,终究没问\"那林子里的弟兄怎么办\"。
晨光中,夏侯的背影像块被砸裂的青铜,每一步都带着碎金般的光,却再也拼不回从前的完整。
密林深处,张任擦了擦剑上的血,将狼首哨凑到唇边。
一声悠长的哨音响起,山谷里的伏兵开始打扫战场。
他望着夏侯离去的方向,对身边的亲卫笑道:\"去给玄德公送信——夏侯的三万大军,折了八成。\"
亲卫点头欲走,张任却又喊住他:\"再加一句...夏侯往泸州去了。\"
晨雾里,他的笑容隐在甲叶之后,像只盯着猎物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