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六年春,河湟谷地的细雨,像牛毛一样洒向干涸的大地,萌芽的小草,渴望着雨露滋润。
一片安静的背后,却涌动着滚滚暗流——
循化厅的撒拉族聚居地,新教与老教的矛盾由来已久,如今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场因宗教教义、教权纷争而起的冲突,即将掀起一场,震惊清廷的风暴。
“……”
有句话叫做“一山不容二虎,”同样,一个地方很难容下两种教派,因为教派不同,其思想也不尽相同。
回望过去,乾隆二十六年(1761 年),新教教长马明心自也门归国,来到循化黄河滩传教。
马明心是甘肃河州(今甘肃临夏自治州)人,年轻时远赴中东也门游学,结交了当地伊斯兰教教长,
深得大教长的培养,领悟了伊斯兰教的精髓,54岁回到甘肃、青海等地传教收徒。
到最后,来到老家这里,创建了哲赫忍耶教派。
他在甘肃一带宣讲“天课归贫、信众平等,以及非世袭继承教主”的教义,
马明心的举动,恰似一颗石头,猛然投入由华寺门宦老教派盘踞已久的一潭死水之中,瞬间激起千层浪。
新教的教义思想更靠近底层人民,反世袭,讲民主,弘扬平等。
老教教长马来迟听闻后,心中惊恐,手中的马奶茶盏猛地一颤,“啪”的一声震碎在地,
他不由怒喝道:“新教派竟然妄图革除‘海底叶’布施,(伊斯兰教中规定的礼品、布施),这分明是要断我马家的财路啊!”
——马来迟是老教派华寺门宦的创建人,甘肃河州人,年轻时也曾去中亚拜师学伊斯兰教义,深得真传,回家乡创建华寺门宦派。
马来迟的家族是当地官宦人家,因此与当地官员有很深的交情,官府自然偏向老教派,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由于教义解释不同,所奉行的目标和目的不同,新老两派产生矛盾也就不难理解了。
最重要的一点,新教派倾向善待底层民众,收来的布施用于救助贫苦老百姓,因此深得老百姓的追捧,
我问您,一个朝代穷人多还是富人多?没错,穷人占多数。所以新派发展信徒的速度,远超老教派,
为此,两教派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
“……”
乾隆二十八年,新老两派的矛盾在河州首次激烈爆发。老教对新教独特的诵经方式极为排斥,公然斥其为“异端”。
双方的冲突迅速升级,从言语争执演变成肢体冲突,场面一度失控,最终导致数人重伤。
循化厅同知随即对此事做出了判决,然而,这一判决却如同火上浇油,没有平息彼此的愤怒,反而进一步激化矛盾。
他判定:“新教违规,枷责三日。”这一明显偏袒老教的裁决,成为官府在此次教派纷争中,有失公允的第一个证据。
矛盾犹如斩不断纠缠在一起的毛线,两年后,即乾隆三十一年农历九月初八,老教派教长马来迟圆寂升天了,其长子马国宝继承了教长之位。
时光流转至乾隆三十八年(1773 年),新老教之间的矛盾进一步激化,已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这一年的八月,新教信徒组织起来,前往循化控告老教的欺凌和压制,
途中,老教信徒阻拦他们前往告状,于是双方发械斗。
缠斗中,新教信徒马本山,不幸被老教信徒用锄头砸死,惨案就此发生。
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循化厅的判决却是“老教赔偿命价三十两”,凶手第二天就被放回了家。
新教二当家苏四十三紧攥着那带血的诉状,悲愤地跪在新教清真寺内,大声疾呼:
“三十两银子就想买一条人命?官府的天平,早就被老教的银子压得歪到一边去了!”
苏四十三是马明心的大弟子,彼时,马明心已被驱逐至河州,苏四十三实则是新教实际当家人。
马明心通过递信教导弟子们坚持斗争,一定要把教派发扬光大。
苏四十三大受鼓舞,在经堂之上,他愤然道:“众信徒,当忍耐到了极限,再也无法忍耐之时,刀剑,将成为我们最后的经卷。”
就在新教决心拼死反抗的时候,第二代教长马国宝,在去往青海传教途中,不幸生病不治而亡。
他的儿子马光宗继承了教长之位,马光宗平日里与当地达官贵人来往亲密,人称“北川太爷”。
马光宗当上教长后,重金贿赂甘肃州县官员,清廷派驻在此的官员以与马光宗交往为荣,
受贿的官员曾对马光宗保证,早晚要把新教派赶尽杀绝,一个不留,免得在此兴风作浪。
清廷官员说的这些话,传到了苏四十三的耳朵里,更加坚定了他反抗清廷的决心。
乾隆四十六年(1781 年)正月,打速古庄葬礼上发生的血案,如同点燃火药桶的导火索,彻底引发了新教信众的反抗怒火。
原来新教在主持一场按照他们教义下葬的方式,老教信徒前去捣乱,双方发生械斗,
新教信徒马二全在打斗中,被对方一刀刺死,人命案再次发生。
让苏四十三万万没想到的是,循化同知汪元仕做出的判决竟是“半命罚服”,也就是老教赔偿半条命的罚款
这一不公的裁决,让新教信众怒火填膺。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新教徒大声喊道。
“弟兄们,血债自有血来偿还,这仇非报不可。”苏四十三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召集了千余信众,慷慨激昂地说道:
“经里说得明白,‘为主道而战者不死’,今日若不奋起反抗,明日我们都将成为刀下亡魂!”
“对,教主,您下命令吧!”众信徒跪在经堂上,神情悲壮:“主啊,保佑我们旗开得胜。”
随后,他们手持利刃,割破手指,让鲜血一滴滴落入酒中,立下誓言:
“破河州,救阿訇(教长),杀贪官!”那带着众人热血的酒,在夜色中仿佛散发着一种超然的力量。
反抗官府的起义,犹如一股狂飙,以势不可挡之势,迅速席卷河州城。
他们诛杀了知州后,打开粮仓,将粮食发放给百姓,以解民众之饥。(当年甘肃大旱,颗粒无收。)
陕甘总督勒尔谨得知消息后,急忙派遣兰州知府杨士玑、副将新柱前去镇压。
苏四十三接到信徒的报信,他脑筋极速飞转,马上兵分两路,一路去伏击清廷援军。
一路攻打循川城。
官府援军中了苏四十三精心布置的诱敌之计。
在龙家沟伏击战中,清军副将新柱还在高喊“为老教剿灭新教”之时,
苏四十三如鬼魅般闪现,手中的马刀已狠狠刺穿他的腹部,愤怒地吼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公道’!”
此役,清军全军覆没,塘报送抵兰州,整个兰州城为之震动。
布政使王廷赞惊慌失措之下,竟将新教教长马明心押上城头,妄图以此来震慑义军。
马明心望着山下如潮水般的义军,振臂高呼:“教门永存!”并把教长的象征之物——九龙纯金杖抛下城。
苏四十三手持教长的权杖,不断亲吻抚摸,众信徒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突然,城头上寒光一闪,钢刀直直刺进马明心的胸膛,一股热血喷发,老教长身形晃了一晃,最后从喉咙里发出新教永存这句话,随即颓然跌落城下,鲜血染红了城墙根。
官府杀了马明心,彻底点燃了新教信徒决战的烽火。
苏四十三怀着满腔悲愤,率军强攻兰州城。
然而,兰州城墙高厚坚固,久攻不下,无奈之下,他只得退守城南的华林山。
此时的北京,乾隆帝看到奏报后,怒不可遏,将奏报狠狠摔在和珅面前,大声喝道:“新教造反,甘肃官员都是一群庸官,
区区小事居然惹出大乱子,传阿桂!速速调健锐营、火器营,务必将这些逆贼斩草除根!”
阿桂遵皇命抵达兰州后,通过观察地形,采取了极为残酷的战术,他以水为兵,切断了流经华林山的水磨沟水源,让义军陷入无水的绝境。
同时,又动用炮火猛烈轰击义军藏身的窑洞。
老教教长马光宗为表忠心,竟率三千教众助战清军,还在清军帐中献上地图,
谄媚地说道:“新教的粮草都藏在山后红崖洞,可绕小道前去焚烧。”马光宗十分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五月的华林山,烈日高悬,义军已断水半月,处境艰难到了极点。他们只能吸橡树叶的叶片上的水露解渴,只能捕捉山上老鼠充饥。
没吃没喝,信徒们却依然坚守不屈。
苏四十三望着山下清军竖起的“劝降牌”,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毅然率残部发起决死突围。
衣衫褴褛的新派信徒,手持各色武器,奋勇与清军搏斗,教义激起了他们无所畏惧的信念,
激战中,一颗炮弹无情地在苏四十三的身边爆炸,只见他满脸是血。
身形晃了晃,手中的刀却被握的死死的,凭着顽强的毅力,仍砍倒了三名清兵,直至壮烈牺牲。
他的尸体被清军残忍地倒挂在华林寺旗杆上,以儆效尤。
而那些幸存的妇孺,在绝境中点燃炸药,与清真寺一同化为灰烬,宁死也不愿向清军投降。
阿桂在战报中冷酷地写下:“贼巢已焚,无一降者。”
以苏四十三为首的起义,最终以失败告终,乾隆帝下达朱批:“新教不可留种,务必斩尽杀绝。”
循化、河州等地的新教信众遭受了灭顶之灾,他们的家属被“分赏官兵为奴”,无数家庭支离破碎。
那些被流放至新疆伊犁的妇孺,在漫长而艰辛的押解途中,因饥寒交迫,冻死过半。
清军还拆毁了新教清真寺 60 余座,焚烧了诸多珍贵的宗教典籍,如《麦加菲格海》手抄本。
在这血腥的过程中,老教教长马光宗为讨好清廷,趁机将马来迟的玉柄经刀献给官府。
阿桂在奏折中向乾隆帝建议:“请令老教世袭掌教,永镇边地。”乾隆回旨恩准。
谁能料到,被血洗后的华林山,一个新的生命正在成长。
某个漆黑的夜晚,这名幸存的幼童,从死人堆里艰难地爬出,怀里紧紧揣着半部染血的经书。
四十年后,哲赫忍耶教派的复活之火,再次照亮了西北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