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那声撕心裂肺的啼哭,瞬间撕裂了帝国圣殿死寂而粘稠的帷幕。
小小的身体在纲手怀中弹动挣扎,粉嫩的脸庞涨得通红,紧闭的眼睑下泪水汹涌,那纯粹的、源于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尖锐地刺痛了每个人的耳膜,更狠狠撞在纲手心口。
祭缓缓转过头,灰白色的轮回眼如同两口沉入万丈冰海的古井,冷漠的视线扫过那制造“噪音”的源头——他襁褓中的太子。
那目光里没有一丝属于父亲的温度,只有一种被打扰的、审视器物的漠然。
最终,那视线又落回他刚才“欣赏”过的、呜咽声刚刚沉寂的巨柱上。
他嘴角那抹空洞的笑意,似乎被这婴儿的哭嚎滋养得深了一分,像冰面上裂开的一道更幽深的罅隙。
“聒噪。”
祭的声音不高,却如寒铁摩擦,清晰地穿透了胡亥的啼哭和殿中残余的、来自柱魂深处的微弱呻吟,“带下去。
莫扰了慰灵大典的清净。”
他挥了挥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动作轻描淡写,仿佛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纲手的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她猛地收紧了环抱儿子的手臂,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将那失控挣扎的小小身躯紧紧箍在胸前。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玄黑凤袍下,心脏正疯狂地擂着胸腔。
她没有抬头去看祭,只是将脸颊紧贴着胡亥滚烫的额头,用身体形成一道屏障,隔绝那来自御座方向的冰冷视线和无处不在的亡魂呜咽。
她抱着孩子,以一种近乎逃离的姿态,在几名噤若寒蝉的女官簇拥下,迅速退入圣殿侧后方的阴影甬道。
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如同一条无形的尾巴,拖曳着绝望的气息,在空旷冰冷的殿宇中渐渐远去,最终被沉重的殿门彻底吞噬。
胡亥的高热来得迅猛而凶险。
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而浅薄,小小的身体时而滚烫如火炭,时而又在冷汗中冰凉地颤抖。
紧闭的眼皮下,眼珠不安地转动,仿佛在噩梦中沉浮,偶尔爆发出几声惊悸的抽泣,细弱得让人心碎。
宫中最精擅儿科的御医轮番被召至皇后寝宫,一剂剂苦寒退热的汤药灌下去,那高热如同附骨之疽,顽固地盘踞不退。
寝宫内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和一种沉甸甸的压抑。
宫人们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极轻。
纲手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胡亥榻边,碧绿的瞳孔里血丝密布,映着烛火,也映着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焦灼。
她看着儿子在病痛中煎熬,每一次微弱的呻吟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几日下来,她脸颊迅速凹陷下去,唇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挺直的脊背,依旧带着一股不肯折弯的倔强。
第三日黄昏,当最后一位御医摇头叹息着退出寝殿,殿内只剩下药炉余烬的微光和胡亥时断时续、如同小猫呜咽般的呼吸声。
纲手用温热的湿巾,一遍遍擦拭着儿子额头的虚汗,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的琉璃。
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胡亥痛苦皱起的小脸上,那因高热而泛起的异样潮红,仿佛与记忆中某种阴寒血腥的气息重叠。
这些冰冷的碎片在她脑海中旋转、碰撞,最终凝聚成一个清晰而决绝的念头。
她站起身,玄黑的袍袖拂过冰冷的床沿。
她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了御书房的方向。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将祭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冰冷光滑的黑曜石地面上。
他正批阅着奏章,苍白的手指捏着一支细长的朱笔,笔尖悬停在一份关于北方边境屯田的奏疏上方,灰白的轮回眼映着跳跃的烛光,深不见底。
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松墨的冷香。
纲手在距离御案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屈膝行礼,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声音却带着一种强行压抑后的沙哑和疲惫:“陛下。”
祭并未抬头,朱笔在奏疏上点下一个朱砂印记,才淡淡开口:“太子如何?”
“高热未退,惊悸不安,药石罔效。”
纲手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御医束手,言此非寻常风寒惊厥,恐是那日圣殿阴煞之气过重,冲撞了小儿魂魄,心神受损,非静养不可。”
祭终于抬起了眼。
那双灰白的眸子落在纲手苍白憔悴的脸上。
“哦?
静养?”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皇后以为,何处可静养?”
纲手迎着他的目光,碧绿的瞳孔深处是一片沉寂的冰湖。
“臣妾斗胆,恳请陛下恩准,允臣妾携胡亥移居‘静雪苑’。”
她顿了顿,“那处偏远。
或许……能涤净附着于身的秽气,助他安魂定魄。”
“静雪苑?”
祭的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御案,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似乎在记忆中搜寻这个久远的名字。
“呵,那地方,倒是冷清得紧。”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纲手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皇后欲效仿苦修士乎?”
“为孩儿计,不敢言苦。”
纲手垂眸,姿态恭谨,“唯求一方清净地,隔绝外扰,让胡亥能得片刻安宁。
臣妾……愿亲自照料。”
祭沉默了片刻。
烛火在他灰白的眼中跳跃。
那笃笃的敲击声停了。
“准。”
一个字,干脆利落。
他重又提起了朱笔,“皇后爱子心切,朕岂有不允之理。”
“谢陛下隆恩。”
纲手再次深深一礼。
果然,祭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不过,”他笔尖悬停,灰白的视线穿透烛光,“太子安危,关乎国本。
静雪苑偏远,守卫不可懈怠。”
他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朕会命冰鉴司遣一队精锐,常驻苑外,护卫皇后与太子周全。
皇后……当无异议吧?”
“陛下思虑周全,臣妾感念于心。”
纲手的声音依旧平稳,唯有在宽大袍袖的遮掩下,指尖深深掐进了掌心。
静雪苑,名副其实。
它孤悬于庞大宫城最西北的角落,背倚着终年积雪不化的断崖。
通向它的是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碎石小径,冬日里更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
苑墙低矮,用的是附近山崖采来的青灰色片岩,墙皮斑驳脱落。
几株枯瘦的老松虬枝盘曲,枝头挂着冰凌,在呼啸的寒风中发出呜呜的悲鸣。
苑内只有一座小小的主殿和两间低矮的配房,殿宇的琉璃瓦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当纲手抱着裹得严严实实、依旧昏睡不安的胡亥踏入这冰窟般的院落时,一股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
殿内空旷,地面是冰冷的石板,仅有的几件家具蒙着厚厚的灰尘。
几名随行而来的宫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这地方怎么住人啊?皇后娘娘,太子殿下金枝玉叶,这寒气……”
一个年纪稍长的嬷嬷忍不住低声嘟囔。
“是啊,比冷宫还荒凉,连个正经的地龙都没有,只有两个破火盆顶什么用?”
另一个小宫女小声附和。
“少废话!”
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
说话的是冰鉴司派驻此地的头目,一个面皮白净、眼神锐利的青年宦官,名叫寒鸦。
他穿着冰鉴司标志性的银灰色劲装,外罩玄色披风,按着腰间的短刀。
“陛下有旨,太子殿下需静养。
此地清净,正好!
手脚都麻利点,生火,除尘!
伺候不好娘娘和殿下,仔细你们的皮!”
他身后,十几名冰鉴司番役无声地散开,如同融入阴影的冰雕,迅速占据了苑门、围墙、以及殿宇的几个关键角落。
纲手仿佛没有听到。
她抱着胡亥,径直走向主殿内唯一一间尚算完整的内室。
她小心翼翼地将昏睡的胡亥安置在铺了厚厚几层锦褥的榻上,掖紧被角。
孩子的小脸依旧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她伸出手,用指背轻轻触碰那滚烫的额头。
“娘娘,”一个沉稳的女官上前,低声道,“按您的吩咐,那位柳生先生,已经请来了。
此刻正在东边配房安置药炉器具。”
纲手收回手。
“知道了。”
她声音平静,“带本宫过去。”
东配房比主殿更显简陋。
唯一的生气来自于房间中央一只新搬来的红泥小火炉。
炉火烧得正旺,上面架着一个黝黑的陶制药壶,壶嘴正突突地冒着白气,浓郁的苦涩药味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炉火旁,蹲着一个男人。
他身形瘦削,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布袍,袖口和肘部打着深色的补丁,却异常整洁。
他背对着门口,专注地盯着跳跃的炉火。
花白的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草草挽在脑后,露出清癯而线条分明的侧脸轮廓。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此刻正稳稳地拿着一个木夹,小心地调节着药壶与炉火的距离。
正是柳生静。
听到脚步声,柳生静并未回头,只是微微侧了侧脸。
“药在煎着,娘娘。”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第一遍沸过,还需文火慢煨半个时辰。
寒气重,药力需足。”
他言简意赅,说完便又转回头去。
纲手走到炉火旁。
跳跃的火光映在她苍白而疲惫的脸上。
她伸出手,感受着那灼热的温度,目光却落在柳生静那专注而孤寂的背影上。
殿外寒风呜咽,苑内冰鉴司番役的身影在窗外无声地晃动。
药壶中的药汁在文火下咕嘟咕嘟地轻响着。
纲手注视着药壶上方袅袅升起的白汽,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清晰无比:“柳生先生。”
柳生静拨弄炭火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这孩子的病根……”纲手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不在风寒,不在肌骨。”
她的目光从药壶移开,投向窗外。
那里,是连绵的宫阙飞檐,是帝国圣殿投下的巨大冰冷阴影。
“在这宫墙……”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柳生静清癯的侧影上,碧绿的瞳孔深处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的声音更低,却更清晰:
“太冷了。”
“冻伤了魂。”
炉火噼啪一声轻响。
“柳生先生,”纲手紧紧锁住柳生静那双映着火光的眼睛,一字一顿:“我需要一副……”
“……能暖魂的药。”
药壶的咕嘟声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
狭小的配房里,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噼啪,窗外寒风的呜咽,以及冰鉴司监视者带来的寒意。
柳生静依旧背对着纲手。
只有他握着木夹的手指,指关节在炉火的映照下,因用力而微微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