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宾利慕尚碾过青石板路时,林悦正对着车窗整理袖口。深灰色西装套裙是今早特意让裁缝修改过的,收窄的腰线恰好勾勒出利落的轮廓,领口别着一枚珍珠胸针——那是父亲留下的遗物,在暖黄的路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林总似乎对‘云栖阁’很熟悉?”副驾驶座上的沈逸辰忽然开口,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车窗外,飞檐翘角的中式门楼渐渐清晰,红灯笼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像悬在半空的血珠。
林悦收回目光,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沈总说笑了,这种会员制会所,我哪有资格常来。只是听说这里的龙井是明前采摘的,倒是想尝尝。”
她当然熟悉这里。三年前,父亲的忌日,她曾在这里的停车场,亲眼看见沈逸辰将一份文件递给周志宏的遗孀,女人接过信封时颤抖的手,和此刻自己攥着文件袋的力度如出一辙。
宾利停在雕花木门旁,穿对襟褂子的侍者躬身开门,一股混合着檀香与龙井的气息扑面而来。沈逸辰走在前面,深灰色风衣的下摆扫过青石地面,带起细微的声响。林悦落后半步,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走廊两侧的木雕——每一扇屏风的暗格里,都藏着针孔摄像头,这是助理昨天熬夜整理的资料里特别标注的。
包厢“听松阁”在二楼最深处,推门而入时,林悦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北墙那幅《富春山居图》的复制品上。画框比寻常尺寸宽出两寸,右下角的留白处泛着极淡的反光,与资料里标注的摄像头位置分毫不差。
“林总请坐。”沈逸辰抬手示意她坐在紫檀木圆桌旁,自己则绕到对面,后背恰好对着那幅画。他解风衣纽扣时,林悦清晰地看见他衬衫领口别着的钢笔——那是支改装过的录音笔,笔帽上的钻石其实是麦克风。
侍者奉上茶盏,青瓷杯里的龙井舒展如雀舌。林悦端起茶杯的动作顿了顿,指尖触到微凉的杯壁,忽然想起图书馆里那张被沈逸辰捏皱的旧报纸。他今天约她来这里,绝非单纯讨论合作,而是想探她的底,或许还想录下些什么,作为反击的筹码。
“关于城东地块的合作方案,”沈逸辰率先开口,将一份文件推到桌中央,“林总上次提出的利润分成,沈氏这边觉得不太合理。”
林悦掀开带来的文件袋,取出那份准备了三天的合同。纸张是特意挑选的进口道林纸,水印图案与沈氏常用的版本几乎一致,只是在第五页的成本核算表里,藏着三处精心设计的假数据——钢筋采购价虚高了12%,人工成本按淡季标准计算,而最关键的土地增值税,赫然少算了三个百分点。
“沈总觉得哪里不合理?”她将合同推过去,手指在“利润分成”那一页轻轻点了点,“我方承担前期60%的资金投入,分成却只占45%,已经很有诚意了。”
沈逸辰拿起合同,目光落在签名处时,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缩。林悦的签名旁边,盖着林氏集团的公章,朱砂色泽饱满,边缘却有一丝极淡的晕染——那是她故意让助理盖歪后,用棉签轻轻擦拭过的,看起来像是仓促间的失误。
他翻页的动作很慢,指腹在纸张上摩挲,像是在检查纸质的纹路。林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温热,恰好能让她保持清醒。眼角的余光里,那幅《富春山居图》的留白处,反光似乎晃动了一下。
“人工成本按淡季算,”沈逸辰忽然开口,指尖点在第五页,“林总怕是忘了,城东地块的施工期正好赶上梅雨季节,工人的加班费可比平时高30%。”
林悦心底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是吗?可能是助理核算时出了纰漏。”她拿起笔,作势要修改,“我现在改过来?”
“不必了。”沈逸辰按住她的手,他的掌心温热,带着烟草的气息,“林总助理的失误,倒是提醒我,这份合同需要仔细核对。”他抬腕看了眼表,“约定的时间差不多了,林总的助理怎么还没到?”
正说着,包厢门被轻轻推开,林悦的助理小陈端着文件盒站在门口,脸色有些发白:“林总,沈总,抱歉来晚了,停车场找了半天车位。”
他说话时,脚下似乎被地毯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前倾,手中的文件盒脱手而出,里面的文件散落一地。更要命的是,他手边侍着刚放下的玻璃杯应声而倒,琥珀色的茶水瞬间在桌面上蔓延,径直冲向沈逸辰面前的合同。
“哎呀!”小陈惊呼着去扶,却脚下一滑,整个人扑在桌角,手肘重重撞在茶杯上。
“砰”的一声,玻璃杯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包厢里格外刺耳。茶水像脱缰的野马,沿着紫檀木桌面的纹路流淌,很快浸透了那份合同的第五页、第六页,甚至溅到了沈逸辰的白衬衫上。
“你干什么!”林悦猛地站起来,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怒意,“这份合同是核对了好几遍的!”
小陈吓得脸色惨白,手忙脚乱地去捡文件,却被湿滑的纸张割破了手指,血珠滴在水渍里,晕开一小片猩红:“对、对不起林总,我不是故意的……”
沈逸辰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抓起被浸湿的合同,纸张已经变得皱巴巴的,第五页的数字晕成一团模糊的墨迹,尤其是那处虚高的钢筋采购价,此刻像块融化的黑糖,糊得看不清原本的数字。
“沈总,实在抱歉。”林悦抽出纸巾递给他,语气里满是歉意,“小陈是新来的,毛手毛脚的。这份合同……看来得重新打印一份了。”
沈逸辰没有接纸巾。他盯着那团模糊的墨迹,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当然知道这份合同有问题,但他需要证据——需要清晰地拍到那些假数据,作为日后揭穿林悦的武器。可现在,茶水毁了一切,连他衬衫上的茶渍,都像是在嘲笑他的算计。
“重新打印就不必了。”他将湿淋淋的合同扔在桌上,声音冷得像冰,“看来林总今天没什么诚意,合作的事,改天再谈吧。”
林悦看着他起身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转瞬即逝的弧度。她知道,沈逸辰一定在怀疑这是她的圈套,但他没有任何证据。就像图书馆里的旧报纸,他明知道是她放的,却抓不到任何把柄。
“沈总留步。”她忽然开口,弯腰捡起地上的文件盒,“虽然合同湿了,但有些条款我们还是可以口头聊聊的。比如城东地块的绿化方案,我觉得……”
她故意提高了音量,目光却瞟向那幅《富春山居图》。摄像头一定在录,那就让沈逸辰的人听听,她是如何“诚意满满”地讨论那些根本不会实施的方案。
沈逸辰的脚步顿在门口,没有回头:“不必了。林总还是先管好自己的助理吧。”
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后,小陈才敢抬起头,额头上全是冷汗:“林总,我……”
“做得很好。”林悦打断他,从手包里取出创可贴,“手指没事吧?”
小陈愣住了,看着林悦仔细地给他包扎伤口,忽然明白过来——刚才那一切,根本不是意外。
“那幅画后面的摄像头,”林悦低声说,目光落在那片模糊的反光上,“应该拍到了足够多的‘意外’。”
她走到桌前,捡起那份湿透的合同。水渍里,假数据已经彻底模糊,只剩下林悦的签名和那枚略显歪斜的公章,清晰得像是一个嘲讽。
“沈逸辰想录我的把柄,”她将合同塞进文件袋,“那就让他录一段助理笨手笨脚的闹剧。”
走出“云栖阁”时,晚风带着湿气扑面而来。林悦抬头望了眼二楼的窗户,那里漆黑一片,却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她知道,沈逸辰此刻一定在监控室里,反复回放刚才的录像,试图找到一丝破绽。
但他找不到的。就像她算准了小陈会“失误”,算准了茶水会刚好泼在第五页,算准了沈逸辰的多疑会让他掉进这个看似拙劣的陷阱。
“林总,我们现在回公司吗?”小陈的声音带着后怕。
“不。”林悦坐进车里,看着后视镜里渐渐远去的红灯笼,“去深圳。周律师不是说,随时可以见面吗?”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像一串流动的星辰。林悦翻开手机,助理发来的消息赫然在目:“监控已确认,沈逸辰的人正在拷贝录像。假数据部分完全模糊,只拍到茶杯倾倒的全过程。”
她删掉消息,将手机扔在副驾。指尖再次触到那枚珍珠胸针,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做生意,就像下棋,要看三步之外的棋路。”
现在,她已经落了两步棋。一步在图书馆的旧报纸里,一步在私人会所的监控录像里。接下来,该轮到周志宏的儿子了。
宾利汇入车流时,林悦轻轻闭上眼。耳边似乎又响起图书馆里吊扇转动的声音,和沈逸辰捏紧报纸时指节泛白的声响。这场博弈,她不会输。因为她知道,沈氏大厦的地基下,埋着太多像周志宏一样的冤魂,而那些被掩盖的真相,终有一天会破土而出,将一切腐朽连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