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念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在那双能够吞噬天地光华的墨色眼眸里,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此刻的倒影。发丝凌乱,脸色苍白,唇上还残留着自己咬出的血迹,一身的凄惨狼狈。可就在这片狼狈之中,有一簇火苗,正倔强地燃烧着,不肯熄灭。
她牵动了一下已经麻木的嘴角,一个干涩沙哑的音节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是。”
一个字。
没有多余的解释,也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滥调。
是,包括我自己。
从今往后,我的一切,我的身体,我的神魂,我那可悲又可笑的自尊,若能换来不再任人宰割的力量,那便统统拿去。这本就是一场魔鬼的交易,她早已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玄苍凝视着她,那双眼中最后的一丝兴味缓缓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更古老、更晦暗的色泽,仿佛深海之下涌动的暗流。他终于松开了手,指尖残留的冰冷余温却像是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下颌上。
“很好。”
他站直了身体,那股几乎要将她神魂都压垮的迫人之力,也随之悄然收敛。宁念紧绷的身体一松,正想贪婪地呼吸一口空气,玄苍却只是随意地一挥袖袍。
刹那间,她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褪色。华美的寝殿,柔软的床榻,都像被投入水中的墨迹,迅速晕开、消散。天旋地转的失重感攫住了她,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感觉只持续了一瞬。
当宁念的双脚再次踩到坚实的地面时,一股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的血腥与暴虐气息,便如惊涛骇浪般扑面而来,蛮横地灌入她的口鼻,呛得她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生理性地流了出来。
她费力地抬起头,环顾四周,心脏不由自主地紧缩成一团。
这里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昏暗荒原,大地是浸透了鲜血的暗红色。头顶的天空是诡异的紫黑色,没有日月,没有星辰,只有一道道巨大狰狞的空间裂缝,像巨兽无法愈合的伤口,缓慢而无情地开合着,不时从中泄露出令人心悸的虚空能量。
空气中充斥着狂暴的魔气,它们不再是天地间的灵气,而是充满攻击性与毁灭意志的混乱洪流,像无数把细小的刀子,刮过她裸露的皮肤,带来密密麻麻的刺痛感。地面上随处可见巨大魔物的骸骨,白森森地散落着,有些骨骼上甚至还萦绕着不曾散尽的怨念,发出无声的嘶嚎。
“此处名为‘万魔窟’,是本尊幼时修炼的地方。”玄苍的声音在这片死寂之地显得格外清晰,不带任何情绪,“对现在的你而言,是绝境。”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介绍自家后花园。
宁念的喉咙发干,她咽了口唾沫,感觉吞下去的都是带血的沙砾。“你的教导……就在这里?”
玄苍终于舍得瞥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问出“人为什么要吃饭”的痴儿。“不然呢?在寝殿的绣花床上,本尊给你喂招吗?”
他的话音未落,一股无形却沉重如山岳的巨力,便毫无征兆地轰然降下。
“噗通!”
宁念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双膝一软,整个人便被这股力量死死地按在了地上,坚硬的碎石硌得她膝盖生疼。这股威压与之前在寝殿时截然不同,它不再是单纯的力量碾压,而是带着一种要将神魂都从肉体中撕扯出来的意志,让她体内的每一根骨骼都在呻吟作响,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抽空。
窒息感如潮水般涌上大脑,眼前阵阵发黑。她体内的那股混沌力量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开始像没头苍蝇一样疯狂地冲撞,试图冲破这层禁锢。然而它的反抗毫无章法,反而加剧了她身体的痛苦。经脉像是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同时穿刺,每一寸血肉都在无声地哀嚎,尖叫。
“引动它。”玄苍冰冷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上方传来,不带一丝温度,像神只在对蝼蚁下达神谕,“用你那股不人不鬼的力量,在本尊的威压下站起来。或者,就在这里被碾成一滩肉泥,滋养这片土地。”
没有怜香惜玉,没有循循善诱。
只有最直接、最残酷的生死考验。
吞云……
吞云那双清澈又担忧的兽瞳,忽然清晰地浮现在她那片混沌的脑海中。它用自己的性命为她换来的机会,不是让她在这里像条死狗一样趴着的!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终于从她死死咬住的齿缝间迸发。宁念的眼中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她凭借着那股不肯认输的意志,强行将体内四处乱窜的力量向着丹田的方向凝聚。这个过程痛苦万分,仿佛要将她自己从内而外地撕裂成两半。冷汗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黏腻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因极度痛苦而不住颤抖的身体曲线。
力量勉强凝聚起了一丝,微弱得像是风中残烛。然而,它刚一成型,便立刻被那如山岳般沉重的威压无情地击溃、冲散。
她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又一次又一次地失败。身体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狼狈得像一只被顽童踩住了翅膀的蝴蝶,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飞起。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却在这反复的折磨中,被淬炼得愈发锐利,愈发坚定。
就在她又一次凝聚力量,并且因为剧痛而出现判断失误,试图将力量冲击一个致命穴位时,一股冰冷刺骨的触感,忽然贴上了她的后心。
宁念的身体在瞬间僵硬。
是玄苍的手。
隔着一层被汗水浸透的薄薄衣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掌的轮廓,和他指尖传来的、不容抗拒的冰冷。但这股冰冷之中,又带着一种霸道至极的力量,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强行闯入她混乱不堪的经脉,将她那股即将走火入魔的力量拧成一股,蛮横地引导向正确的方向。
一股奇异的酥麻感,以他手掌接触点为中心,猛地炸开,瞬间流遍四肢百骸。这种感觉太过陌生,让她心慌意乱,让她本能地想要逃离。可她的身体却又可悲地依赖着这股外来的引导,才能勉强维持住体内力量的运转,不至于当场爆体而亡。
她看不见玄苍的表情,只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独特的、清冽的冷香,混杂着此地浓郁的魔气与血腥,形成一种让她头晕目眩的奇异气味。
“连自己的力量是什么都摸不清,就妄图掌控?”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依旧是那副冷漠的腔调,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你体内的东西,一半源于神圣,一半生于不祥。是创生与毁灭的共生体。你胸口那块血玉,不是凡物,它既是封印,也是钥匙,勉强维持着这两种本源力量的平衡。你每一次引动力量,都是在深渊的边缘行走。”
话音落下,他收回了手。
那股引导的力量骤然消失,宁念体内的力量再次变得晦涩难明,但比起之前那片彻底的混沌,似乎多了一丝可以被感知的脉络。
她还来不及细细体味,那股山岳般的威压便再次加重。
痛苦,引导,喘息,再痛苦……
这样的过程周而复始,仿佛没有尽头。
每一次,都在宁念濒临极限,神智模糊,以为自己下一秒就会彻底被碾碎,意识都将沉入黑暗时,玄苍会恰到好处地撤去威压。她便会如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像条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这片荒原上充满暴虐气息的空气。
然后,一枚漆黑如墨的丹药,会精准地、带着一丝轻微的破空声,落在她的嘴边,散发着一股精纯却冰冷的能量气息。
“吃了它,一刻钟后,继续。”
他面无表情地命令,那语气,仿佛只是在给一件趁手的工具添加燃料,好让它能继续运转下去。
宁念恨得牙根痒痒,却又毫无办法。她只能屈辱地张开嘴,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枚魔丹吞下。丹药入口即化,化为一股磅礴却冰凉的能量,迅速修复着她受损的经脉和疲惫不堪的身体。
她一边恢复,一边在心里把这个毫无人性的魔头骂了不下千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