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苍的声音很轻,很低,像情人间的耳语,却又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令人心悸的柔和,与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危险。
“他吓到你了?”
这一句话,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破了宁念耳边所有嘈杂的嗡鸣。
她的世界,在这一刻被清晰地分割成了两半。
一半是身后。是这个男人身上传来的,如同万年玄冰之巅初雪般的清冽气息,干净到不染一丝尘埃,也冰冷到能冻结灵魂。
另一半是身前。是那个名为赤影的魔将身上散发出的,混杂着汗臭、血腥与欲望的污浊气味,令人作呕,几乎要将她溺毙。
大脑已经无法思考。
恐惧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的思维彻底捆缚。她甚至无法分辨,身后这个刚刚出现,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让整个回廊都陷入冰点,让所有魔兵都跪伏在地的男人,和那个即将凌辱她,此刻却被无形之力吊在半空中的魔将,究竟哪一个更让她感到害怕。
她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僵硬地站着,连最基本的呼吸本能,都仿佛被这令人窒息的威压剥夺了。
玄苍似乎并没有期待她的回答,又或者,她的反应已经给了他答案。
他没有再问。
他的目光,从她苍白如纸的脸颊上移开,落在了自己握着的那只小手上。
那只手,冰凉得像一块刚从冬日河水里捞出来的石头,纤细的腕骨硌着他的掌心,还在无法自控地微微发抖。
他微微蹙了蹙眉,似乎对这个触感不太满意。
随即,他头也未回,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依旧专注地看着掌心里的那抹脆弱,对着身后仍在半空中发出“嗬嗬”濒死哀鸣的赤影,用一种近乎漫不经心的、仿佛在谈论今日天气如何的口吻,又问了一句。
“冒犯本君的‘东西’,是什么下场,你不知道?”
那个“东西”,指的自然是宁念。
可那话语里不容置喙的占有,和随之而来的、毁天灭地的惩罚,却又是在为她出头。
这种极致的矛盾,让宁念的心脏骤然一缩。
话音未落。
“啊——!!!”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凄厉到扭曲的惨叫,猛地撕裂了回廊中死寂到凝固的空气!
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仿佛要将人的耳膜都生生刺穿。
被无形力量扼住咽喉的赤影,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扔上岸的鱼一般,剧烈地抽搐、痉挛起来。他魁梧的身躯之上,肉眼可见地,有一股股浓郁到化不开的黑气,被一股无法抗拒的蛮横力量,强行从他的七窍、从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中硬生生抽出!
那些他苦修了上千年的魔气,此刻像是找到了宣泄口的黑色洪流,争先恐后地脱离他的身体,倒灌回廊深处的黑暗之中,最终消失不见。
那感觉,比直接用刀凌迟他还要痛苦千万倍。那是将一个修行者赖以生存的根基与荣耀,从他的血肉、他的骨髓、他的神魂之中,一寸寸地强行剥离!
凄厉的惨叫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戛然而止。
“噗通!”
赤影那庞大的身躯,像一只被彻底抽干了内容物的破败皮囊,又像一袋被随意丢弃的垃圾,软绵绵地、悄无声息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仅仅激起一片微不足道的灰尘。
他蜷缩在地上,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皮肤呈现出一种死败的灰白色,却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原本强悍嚣张的魔将气息,瞬间萎靡了至少三成,变成了一条在地上苟延残喘、奄奄一息的死狗。
整个过程,玄苍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施舍给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魔将一眼。
仿佛他只是随手碾死了一只吵闹的虫子。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匪夷所思地,放在了宁念那只冰冷得不像话的手上。
他用自己温暖干燥的掌心,包裹着她僵硬冰冷的指节,用自己那与周身气息截然不同的体温,一点一点地,不厌其烦地,将那份几乎要冻僵她血脉的寒意驱散。
他的动作很轻,很专注,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仿佛在对待一件刚刚从尘埃里拾起的、破碎而又稀世的珍宝。
周围的魔兵依旧死死地跪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可那股无形的、君临天下的威压,那股绝对到不容任何觊觎的占有欲,却像一道滚烫的烙铁,狠狠地烙印在每一个魔的感知里。
魔君,当着所有人的面,用这种最温柔,也最暴戾的方式,再一次向整个魔宫宣告。
这个看似卑贱脆弱的人类女子,是他的所有物。
谁都,碰不得。
就在这时,就在玄苍的体温源源不断地渡过来时,宁念清晰地感觉到,被他握住的那只手里,一直被她因为紧张而死死攥着的血色玉佩,毫无征兆地,猛地变得滚烫!
那不是灼人的热度,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生命脉动的温热。
仿佛有什么沉睡了千百年的东西,在这一刻,被他掌心的温度和她极致的恐惧,共同唤醒了。
紧接着,一股她从未感受过的暖流,从那小小的玉佩中奔涌而出,顺着她的手腕,沿着她干涸的经脉,奇异地、温柔地、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浩浩荡荡地流入她的四肢百骸。
这股暖流,带着一种她无法言喻的、充满了蓬勃生命气息的能量,与魔宫中无处不在的、冰冷死寂、充满了侵略性的魔气,截然不同。
它像是在永夜的极寒之地,突然升起的一轮太阳;又像是久旱龟裂的贫瘠土地,终于迎来了第一场春雨的甘霖。
那股暖流所过之处,她因恐惧而僵硬发麻的身体,竟然奇迹般地、一点点地放松下来,紧绷的神经也得到了些许舒缓。心中那股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噬的冰冷与绝望,也在这股奇异的温暖冲刷下,被驱散了那么微不足道、却又真实存在的一丝。
这是……什么?
这是她来到这个可怕的世界之后,第一次,在这座冰冷死寂的魔宫里,感受到不属于玄呈苍的、仿佛源于自身的“力量”与“温暖”。
那股暖流来得快,去得也快。
仿佛只是为了应对眼前的危机而出现的昙花一现。
就在玄苍终于觉得她指尖的温度恢复了些许,松开她的手,准备转身离开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排山倒海般的疲惫感,猛地席卷了宁念的全身。
仿佛方才那股短暂的暖流,已经耗尽了她这具孱弱身体里所有的精力,甚至透支了她未来的生命力。
她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嗡鸣再起,双腿一软,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意识抽离的最后一瞬,她以为自己会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她落入了一个坚实而冰冷的怀抱。
玄苍几乎是在她身体晃动的瞬间,就条件反射般地回过身,长臂一伸,精准而又轻松地,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他抱着她的动作,称不上温柔,甚至有些不熟练的僵硬,可那份稳定与力量,却是不容置疑的。
宁念的脸颊,不受控制地贴在了他绣着繁复金线魔纹的玄黑色长袍上。那布料的质感冰凉而丝滑,带着他身上独有的、清冽如雪的气息,瞬间将她整个人包裹。
在周围众魔此起彼伏的、惊骇欲绝的倒抽冷气的声音中,玄苍抱着她,眼神没有半分波动,目不斜视地,径直穿过长长的回廊,走向了藏书阁的方向。
他的脚步平稳,不疾不徐,仿佛怀里抱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私有物。
那些跪在地上的魔兵,直到那道携着无上威压的玄黑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的尽头,才敢像被抽了筋骨一般,一个个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们颤颤巍巍地抬起头,面面相觑,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劫后余生的惊骇与颠覆认知的难以置信。
魔君他……
竟然抱了一个人?
还是一个,他们方才肆意取笑、意图染指的、卑贱的人族女子?
疯了,这个世界一定是疯了。
回到藏书阁那张巨大而柔软的床榻上,宁念几乎是沾到枕头的一瞬间,就彻底地、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她睡得前所未有的深沉。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没有具体的情节,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温暖的黑暗。而在那片黑暗之中,有无数金色的、古老而繁复的符文,如同成千上万条快活的金色小鱼,在她的血液里、经脉中,欢快地流淌,追逐,嬉戏。
它们闪烁着温柔而强大的光芒,点亮了她的每一根血管,勾勒出她身体的轮廓,最终,所有的金色符文,都如同倦鸟归巢一般,汇聚到了她胸口的位置,汇聚到了那块贴身存放的、此刻正散发着源源不断暖意的血色玉佩之中。
当宁念再次醒来时,窗外依旧是魔界那永恒不变的、妖异瑰丽的血色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