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念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双手稳住,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展开了画轴。
随着画卷的展开,一个女子的面容,出现在了烛光之下。
画上的女子,眉眼温婉,嘴角含着一抹温柔的笑意,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春水。那张脸,哪怕化成灰,宁念也至死都不会忘记。
是她早已过世的亲生母亲,宁卿。
轰的一声,宁念的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瞬间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只剩下眼前这张熟悉又遥远的脸。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大周的战神,北境的守护者,萧靖将军的书房暗格里,为什么会藏着她母亲的画像?
她感觉天旋地转,几乎要站立不稳,只能用手死死撑住桌沿。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下意识地将画卷翻了过来,想看看画的背后,是否有什么题字或印章。
画卷的背面,一片空白。
只有在右下角,赫然用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写着一行字。
那字迹风骨嶙峋,力透纸背,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用尽了书写者全部的力气,带着无尽的悔恨与痛楚。
“此生不悔,唯负宁卿。”
隐身魔符的最后一丝效力,在宁念踏出萧府后门那条僻静幽深的小巷时,悄然耗尽。她的身形从扭曲的空气中显现,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猛地一推,踉跄着撞在满是青苔的冰冷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没有回头。身后那座肃杀庄严的将军府,此刻在她眼中,竟比传闻中的魔域深渊还要令人心悸。府邸的轮廓在暮色中沉静如山,却像一只沉默的巨兽,腹中藏着能将她整个吞噬的秘密。
“此生不悔,唯负宁卿。”
那一行早已干涸发黑的血字,像一道被诅咒的烙印,反复灼烧着她的脑海,将她残存的理智一寸寸地焚为灰烬。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来的,神思恍惚,魂不附体。沿途的街景、行人的喧嚷、市井的烟火气,全都变成了模糊不清的色块与杂音,在她的感知里褪色、失真。整个世界都在嗡鸣,唯有那八个字,带着书写者撕心裂肺的痛楚,刻骨铭心,清晰得令人发疯。
萧靖……为何?
那个在宴会上不怒自威,令人生畏的大周战神,那个书房里清简朴素,一心为国的北境守护者,为什么会在最私密的暗格里,珍藏着她母亲的画像?
“负”?是辜负,是亏欠,还是……背叛?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冲撞,每一个都足以让她心胆俱裂。她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精致木偶,躯壳凭借着本能行走,神魂却被永远地遗落在了那个小小的、散发着紫檀木香气的暗格里。她藏在袖中的画轴,此刻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两个世代的恩怨情仇,压得她喘不过气。
巷子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一道颀长的身影静静伫立,与昏暗的阴影融为一体。玄苍双手负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如同游魂般一步步挪近。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魔瞳,没有半分不耐,反而像是欣赏一出精彩绝伦的戏剧,在她走近时,眼底浮现出一种近乎愉悦的、猫捉老鼠般的兴味。
“看来,此行收获颇丰。”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在这死寂的小巷中却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笑意。
宁念猛地抬起头,对上他那双含笑的眼睛。她的嘴唇翕动着,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巨大的震惊与悲恸如潮水般将她淹没,让她浑身冰冷,身体也控制不住地开始轻微颤抖。
玄苍向她走近一步。他身上的冷香,带着一种非人的、草木凋零的气息,瞬间侵占了她的呼吸。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精准地碰上她因为情绪激荡而滚烫的脸颊。那极致的温差,让宁念浑身一激灵,仿佛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混沌的思绪被强行拉回了现实。
“瞧瞧你这副样子,倒真像是刚从地府里爬出来的。”他指腹的薄茧轻轻摩挲着她的肌肤,语气看似温柔,实则充满了玩味的审视,“本尊说过,人类的好与坏,忠与奸,远比你想的要复杂得多。怎么样,找到的不是罪证?”
宁\"没有……\"宁念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沙哑得不像话,“没有罪证……只有……”
“只有?”玄苍的眉梢扬得更高了,他似乎很享受她这种欲言又止、痛苦挣扎的模样。
“……没什么。”宁念垂下眼,避开了他探究的视线。她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这个秘密太过重大,她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眼前这个视人命为草芥的魔尊。
“哦?”玄苍轻笑一声,收回了手。他指尖在空中轻轻点了点,仿佛在回味刚才的触感,又像是在弹去什么看不见的灰尘。“也罢。既然找不到,那就算了。反正本尊对那些无趣的账本奏章,也没什么兴趣。”
他悠悠地看了一眼天色。夕阳正浓,将天边的云霞烧成了浓稠的血色,瑰丽而诡异。
“天牢那种地方,”玄苍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语气里满是嫌弃,“又脏又臭,血腥味和霉味混在一起,闻着就倒胃口。定远侯府也算在京城风光了这么多年,落幕时,总该体面些。”
他侧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宁念惨白的脸,嘴角勾起一个残酷而华美的弧度:“本尊觉得,他们应得的,是一场更华丽、更公开的谢幕。一个能让全京城的人都记住的……‘风光大葬’。”
宁念的心猛地一跳,还没来得及细想他话里的意思,下一瞬,风停了。
不是寻常的静止,而是整个空间里的空气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攫住,抽走了所有的流动与声响。一种令人窒息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压迫感,从天而降。
都城里,正准备收摊的小贩,赶着回家的行人,茶楼里聊天的看客,皇宫深处打盹的内侍……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股突如其来的、无法言喻的异样。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动作,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那片被染成血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