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着玄苍,却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对着城楼最高处,那片象征着至高皇权的金色华盖,歇斯底里地尖叫:“父皇!您都看到了吗?此等邪魔外道,竟敢在天子脚下,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凶!藐视皇权!父皇,快!快下令开启护国大阵!将他与这妖女一同绞杀!以正国威啊!”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显得那般色厉内荏。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再一次投向了那座俯瞰全城、威严耸立的城楼。
金色的华盖之下,燕帝的身影依旧伫立,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他手扶着冰冷的城垛,俯瞰着下方的一切,却迟迟没有下达任何命令。
没有命令,没有声音。
那片死寂,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让人心寒。在场的所有官员、贵胄,无一不是人精,他们瞬间明白了这沉默背后所代表的含义——权衡。
帝王,在权衡。
他在权衡,启动护国大阵,将半座京城化为焦土的代价,与放任一个不知深浅的魔头当众折辱皇室颜面的后果,孰轻孰重。
而他,竟然在犹豫。
这无声的犹豫,本身就是一种回答。它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大燕王朝数百年的骄傲之上,也让昭阳公主的尖叫,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玄苍终于舍得将目光,从宁念的身上移开。
他缓缓抬起眼,那双深渊般的魔瞳,第一次正视了那个还在上蹿下跳的昭阳公主。
那眼神里,没有杀意,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半分情绪的波澜。只有一种……看一只聒噪的夏虫,在自己脚边徒劳嘶鸣的,极致的漠然和厌烦。
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污染。
昭阳公主被那目光扫过,歇斯底里的叫喊戛然而止,她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被冻结了。
玄苍缓缓环视全场,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那些噤若寒蝉的文武百官,掠过脸色凝重如铁、指节捏得发白的瑞王,掠过了尘大师那张写满了震惊、焦灼与恳求的脸。
最后,他将手,轻轻搭在了宁念的肩膀上。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宣告意味。他将她完完整整地、严丝合缝地,纳入了自己的羽翼之下,隔绝了世间所有的恶意与审判。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是绕过了凡人的耳膜,直接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轰然炸响,带着九天惊雷般的威严与回音。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一言既出,全场哗然。这不是辩解,而是裁决。
他微微一顿,似乎很享受众人脸上那精彩纷呈的惊骇表情,随即,用一种陈述事实的、理所当然的语气,补充道:
“这座坟,就是本尊的判决。”
此言一出,宁远山之死,从一桩忤逆不孝的弑父惨案,瞬间被重新定义。那不是谋杀,而是来自更高层次存在的……审判。
他的魔瞳之中,燃起一丝冰冷的、近乎炫耀的火焰,那火焰最终,化作一句足以令天地变色、鬼神退避的神谕。
“本尊的人,谁敢动?”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无可匹敌的威压,不再是之前那种针对几个禁卫的束缚,而是如同天河倒灌,以他为中心,轰然向整个广场降临!
“啊——!”
首当其冲的昭阳公主,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便双眼一翻,口中溢出一丝白沫,竟被这股无形的威压隔空震晕了过去,像一滩烂泥般,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彻底结束了她拙劣的表演。
而那几名依旧保持着攻击姿态的禁卫,手中紧握的精钢佩刀,连一声金属的脆响都未曾发出,便在无数双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无声无息地、由内而外地,化作了最细腻的铁粉,从他们的指缝间簌簌滑落,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整个广场,万籁俱寂。
就在这片能清晰听到彼此心脏狂跳的死寂之中,一个身影,竟不顾一切,从那数十丈高的城楼之上一跃而下!
了尘大师一身宽大的僧袍在空中被劲风鼓荡,他竟是以一种近乎自尽的方式,直直坠落。在即将落地的瞬间,他周身佛光一闪,卸去了大部分力道,饶是如此,落地时依旧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他甚至来不及整理一下散乱的僧袍和呼吸,便跌跌撞撞地,朝着场中那对身影跑去。他在距离玄苍十步开外的地方,被那无形的威压屏障阻挡,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这位在世人眼中宝相庄严、早已不为外物所动的得道高僧,此刻却完全抛弃了所有的尊严与矜持。他顾不上魔尊那足以冻结灵魂的威压,双手合十,对着宁念的方向,深深地、近乎九十度地,弯腰一揖。
“魔尊阁下!”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急切与颤抖,“可否……可否让贫僧,看一眼那位女施主身上的信物?只一眼!贫僧绝无他意!”
玄苍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也完全无视了这位在整个大燕王朝都地位尊崇的护国寺高僧。
在他的世界里,此刻只有一人,一事。
他只是低着头,凝视着怀中终于寻得片刻安宁的宁念,然后,再一次,向她伸出了手,掌心向上。
那只刚刚为她拭去泪水的手,此刻静静地摊开在她面前。
那双深渊般的魔瞳里,此刻竟褪去了几分亘古的冰冷与漠然,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他用依旧清冷,却似乎柔和了些许的声线,问道:
“现在,愿意跟我回家了吗?”
“家”。
这个字,从这位魔君的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它不再是冰冷的魔宫,也不再是虚无的代号。在此刻的宁念听来,它是一个承诺,一个庇护之所,一个可以让她放下所有伪装和伤痛的归宿。
宁念望着他摊开的手掌,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它曾扼住过仇人的咽喉,也曾为她拭去过滚烫的泪珠。
她又不由自主地,侧过头,看了看不远处那个焦急万分,几乎要跪下的白须老僧,以及他口中那句石破天惊的、关乎她母亲身世的秘密。
过去与未来,真相与庇护。
短暂的犹豫之后,宁念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
真相固然重要,但只有活着,才有资格去探寻真相。
她深吸一口气,在全天下人的注视之下,缓缓地,却无比郑重地,将自己微凉的、依旧在轻轻颤抖的手,放在了玄苍的掌心。
在他宽厚冰凉的掌心,包裹住她手指的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安稳的感觉,传遍了她的全身。
就在此刻,那被屏障挡住的了尘大师,眼看着他们即将离去,再也无法克制,用尽全身力气,失声嘶吼道:
“不要走!宁施主!你的母亲,温氏文心,她是我护国寺上一代圣女,是为了镇压往生教那尊邪神,才自愿入世的啊!”